张司勋死后,人被送到恕烟堂,那是宫里犯事的人死后统一的去处,不过男女有别,宫女或是罪妃,则被放到恕烟堂隔壁的净乐堂。
铃兰在张司勋生前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但死后却在他的衣服夹层里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记录着一些古怪的内容,例如:四月十六,三箱;五月初一,两箱;五月初五,六箱……铃兰看的一头雾水,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将字条交给了木槿。
木槿说是从死人那里拿来的东西,晦气,蕊乔却一把接过,不以为然道:“又不是从他身上扒拉下来的,怕什么。”
然后认真的看了起来。
说实在的,她也不太明白张司勋写的到底是什么,掖庭狱出了名的龌龊,里面四处是沼气和从御花园水池里泻下来的淤泥,因此向来只有干苦力的下等杂役,鲜少有人经过,这一箱两箱的究竟是何物?张司勋记录下来又是为何?
蕊乔虽然没有答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张司勋必然是发现了什么从而被人灭口。可见这字条里蕴含着极度不可告人的秘密,蕊乔突然对木槿严肃道:“你去告诉铃兰,张司勋的死让她不要再查下去,这不是她一个人能管的了的,她只要负责管住自己就好,接着就看张德全和成喜的了,让她人出来了再说。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你让小福禄今夜去陛下那里,最好是不要被人给知道,若实在瞒不过去,就大哭大闹的喊,‘请陛下无论如何要去看看如嫔娘娘’,总之撒泼打滚,不怕闹大一些,总之一定要把纸条交到陛下手下,旁的人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是。奴婢知道。”木槿出去找了小福禄,好一番交待叮嘱,其后他们兵分两路。
蕊乔换上了一套宫女装和木槿熟门熟路的往宫里的义庄去,木槿委实是怕的要命,一路上提着风灯嘴里都念叨着佛家的六字箴言,眼看着蕊乔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不由发自内心的佩服:“怪到从前芬箬姑姑最瞧得上娘娘。”
蕊乔道:“今夜得叫我姑姑。”
“是。”木槿道,“姑姑你怎么就不怕呢?”
蕊乔笑:“害死张司勋的又不是咱们,他要报仇也得找杀人凶手去,咱们现在去看他,是要替他伸冤的,你说他怎会来侵扰我们?!”
木槿道:“姑姑,您真是巧舌如簧,我被您说的一下子觉得忒有道理,也不那么害怕了。”
蕊乔拧了她一把道:“贫嘴的丫头,又没规矩。”
木槿吐了吐舌头,两人到了恕烟堂门口。
一般来说,看顾恕烟堂的都是宫里的老太监,不过既然死的都是些不要紧的人,其中还有犯了事的,太监们故此从来不上心,更何况谁没事来偷尸体不是?所以看顾恕烟堂的太监一等到太阳落山就喝得酩酊大醉,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蕊乔和木槿摸索着进去,见每具尸体手腕上都吊了一块木牌,很快便找到了张司勋的,可惜,他的情形确实如铃兰形容的那样,惨不忍睹。
木槿甚至都不敢看,也不让蕊乔看,拦了几下没拦住道:“姑姑您才出月子,您还真是一点儿都不忌讳,奴婢算是服了。”
蕊乔仔仔细细的打量张司勋半晌,她不是专业的仵作,自然瞧不出什么痕迹,只得重重一叹,从带来的东西里挑出三支香,和木槿各自拜了拜,这才走了。
本来想径直回合欢殿的,但一抬头不留神看见了净乐堂的牌子,蕊乔心里涌起许多的感触,例如蔻珠那时候在这里,她就不得过来看一眼,当下不知怎么的就鬼使神差的拖着木槿进去了。
看管净乐堂的听说是个宫女,但她们一路进来连半个人影都没有,木槿四下里环顾,只有几支红烛幽幽的在角落里点着,心里着实瘆的慌,道:“娘娘,咱们来这里做什么?”
蕊乔也说不上来,见着一具具用白布盖好的尸体,连面目都分不清,她也不知所为何来,当下便想走了,却凭空的响起一道声音:“不知如嫔娘娘驾临,请娘娘恕罪。”
那人也是一身宫装,蓦地出现在她们身后,木槿吓得‘啊’一声叫起来,被蕊乔捂住了嘴,道:“大惊小怪。”
“是。”木槿低头,不敢再看那人的脸,因那人瞎了一只眼睛,看起来有些面目狰狞。
蕊乔却觉得有几分的眼熟。
那人幽幽一叹道:“奴婢现在变成这副鬼样子,也难怪娘娘和木槿姐姐认不出来!不过说来奴婢还是要谢过如嫔娘娘,若没有娘娘,咱们娘子的大仇不知何时才能得报。”
蕊乔愈发疑惑。
那独眼的宫女转过头来,冲着蕊乔咧嘴一笑道:“姑姑,您真的不记得我啦?丁香。”
蕊乔哑然失声,倒是木槿惊讶道:“丁香?你是丁香?你不是去了……啊,对,你去了披香殿,跟着香懿娘子。”
丁香用手轻轻抚着自己受伤的那只眼睛道:“咱们娘子心善柔弱,禁不住赵美人的折磨,被发配到掖庭来做苦力,只因为陛下赞过娘子体香,那赵美人竟叫掖庭的走狗将我家娘子放在蒸笼里。”丁香恨的磨牙,“那个贱人叫人在炉子底下加柴火,活活的把我家娘子烤死,娘子死的时候,一身焦黑,皮肤和肉都剥离开来,奴婢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时的情境,当真惨不忍睹。奴婢只是为娘娘哭了几声,他们就派人戳瞎了我的一只眼,还给我灌了哑药,可惜啊可惜,奴婢命硬,他们给我灌了药以后就大摇大摆的走了,奴婢直爬到浣衣局的池子旁,大口大口的喝着那些肮脏的水,总算保住一条命来。”
木槿难过道:“无怪乎你的嗓子变成了这样,我记得从前你唱苏州小调可在行。”说到此处蓦地顿住,怕戳到了丁香的痛处。
丁香摆了摆手说没事,“老天不让我死,还让我到这里来看守义庄,就是有它的用意,哈哈哈哈——!”丁香狂笑起来,“老天有眼!她赵美人也有今日。”说着,她‘哗啦’一声掀开其中一具尸体上的白布,赵美人骇人的样子暴露在众人眼前,木槿虽然怕,但还是挡在了蕊乔的身前,颤着嗓子道:“你,丁香你,太放肆了。”
蕊乔拍了拍她的肩道:“没事。”说话间,蹙眉望向丁香,不解道,“本宫只是好奇,赵美人死了也有一段时间了,怎么尸身竟至今不腐?”
“果然瞒不过娘娘的一双利眼。”丁香死死盯住赵美人的尸首,“就是这个贱人把我家娘娘害的如此惨,还弄瞎了我的双眼,累我须得以后老死宫中,我怎么能就这样放过她?”然而说完这些,她仅剩的一只眼睛却饱含着热泪望向蕊乔,似想起了往事,动情道,“姑姑,我恨呐,丁香心里着实是恨呐。”
此时再看她,非但不觉得惧怕,反而十分的同情。
丁香委屈道:“姑姑从前总是说,我们当奴婢的,在宫里行走,要记住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主子吩咐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奴婢一直很听姑姑的话,可赵氏实在是欺人太甚,这宫中哪里有什么规矩?姑姑教的那些规矩都是用来约束奴才的,主子们则可以无法无天,她们的话就是规矩。姑姑,你真是太天真了。我怎么也那么天真的竟信了你呢!”
木槿怕丁香对蕊乔不利,特别是她话里话外的似乎有埋怨蕊乔的意思。
蕊乔却不怵,只讪讪道:“那是姑姑对不住你,姑姑也是没办法,总不能跟你们说进了宫就等于半截身子已经埋进了土里,姑姑得给你们一个盼头,否则这宫里咱们谁也呆不下去。”
“是啊……”丁香仰天一叹,“这是吃人的地方。”
“不过……”丁香哂笑起来道,“这赵氏到死都是个处子,我还真是打死都没有想到。”
“你说什么?”木槿和蕊乔俱是一愣。
“你们居然不知?”丁香指了指赵美人,“她也是活该,听说她临死前拿根蜡烛捅了自己,然后叫人把血布条送到太后跟前,让太后找陛下算账去。也不知后来怎么样了,真是机关算尽,陛下竟是从头到尾没碰过她。”
“怎么可能?”蕊乔自言自语。
“真的。”丁香颇为得意道:“姑姑刚才不是问丁香怎么做到让她尸身不腐吗?丁香也是来了这里以后跟之前的嬷嬷学的,嘿嘿。”她诡异的笑起来,“嬷嬷临死之前说她的手艺失传那就太可惜了,便将之传授于我。说来也很容易,将融化的松脂涂抹面部,这样就能留住她生前的样子,跟着用钩子伸进鼻子里头,把脑浆给抠出来,再把香料填塞进去,最后五脏六腑全都掏出来再用白布牢牢绑住就行。容易的很。”
话说完,木槿‘呕——’的一声冲出净乐堂到外头吐去了。
蕊乔沉默的听完,心里十分的不舒服,赵氏是该死,但丁香也不是过去的丁香了,虽则人总要变,有的人变好,有的人变坏,说起来是际遇大不相同,但人本身就是受命运拨弄的,无人例外,因此人对于命运所表现出来的态度至关重要,是进是退,是善是恶,皆在一念之间。
见蕊乔蹙着眉头,似狐疑万分,丁香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还特地一圈一圈的松开了绑在赵美人腕间的白带子道:“姑姑你看,她还有守宫砂呢,我可没有骗你。”
蕊乔一见是真的,心里无端发慌,陛下真的从没有碰过赵美人?
这种几率微乎其微,更何况很难办到的!
但旋即一想,对了,还有一个芸舒呢!
待木槿吐完,蕊乔便示意要走了,丁香福身恭送,蕊乔心中不忍,回头道:“过去的事就忘了吧,听姑姑的话。”
丁香桀桀笑了一声,像沙皮纸一样的声音叫人听的发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