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殿门,蕊乔一路沉默的回到元和殿,紫萱则静悄悄的一直站在廊外的出檐下望着蕊乔,也就是现今的如嫔娘娘袅袅而去的背影,直到确定她当真是回了元和殿之后才踅身回屋道:“主子,她回去了。”
皇后‘嗯’了一声,由着紫萱扶她坐起来,然后从枕头底下的药袋子,不温不火道:“呆会儿陛下该过来用膳了。”
紫萱斟酌了一番后道:“主子,您觉得如嫔会一五一十的告诉陛下吗?”
皇后从万字花的锦袋子里捻出一颗药丸放进嘴里,苦涩的味道在唇间蔓延开,“会吧……本宫姑且只能信着她。忠不忠,看行动嚒。”说完,自顾自的坐在那里闭着眼假寐。
紫萱似有些欲言又止:“主子,恕奴婢愚钝,您为何非要让如嫔去和陛下说呢?照奴婢看,陛下也未见得很宠爱她。”
皇后缓缓地睁开眼,尖锐的目光像一柄利刃,透出冰冷的寒意:“宠不宠爱她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她生的年轻、漂亮,又怀了陛下的孩子,再不喜欢也会顾念一点情分。要说陛下宠爱谁,放眼阖宫有谁是没宠爱过的?咱们的这位爷对谁都是一碗水端平,他宠过惠妃,宠过赵美人,宠过吉嫔也宠过珍贵人,可结果呢?该杀的时候还不是一样杀!但如嫔就不同了,她最好的地方在于,她曾经是本宫的人,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关于本宫的一切,会比钟昭仪、德妃,甚至澜贵人说出来,更具有说服力。陛下一定会相信她。到时候,她说的效果可要比本宫自己说强多了。”皇后顿了一顿接着道,“再说依照陛下那个性子,他发现是迟早的事,估计此刻已经派人去善和查我的一举一动了,但我若自己去向陛下坦白,陛下会怎么想?他一定会觉得我多此一举。紫萱啊……”皇后长叹一声,“你不懂,男人们呐,一旦觉得这个女人烦了,以后就再也不会想多看她两眼了。即便现在陛下于众人面前与我那般恩爱,可我心里也知道,那不是他爱我的缘故,我和他之间,我们最初就是互相利用的,我们说好相敬如宾,彼此互不干涉,但是陛下是个好人,他非但不苛责我,还更善待于我,若非如此,我也不会那样爱他,对他动了真情。”说到这里,皇后脸上流露出一股浓浓的哀伤,“吉嫔临死之前说的那番话倒也不是全没有道理,阖宫没有哪个女的有本事走进他的心里,也许他的心根本就是一片荒芜,这是一个帝王应有的本事吧。所以他固然待我好,也只是感情。”说完,皇后躺回了榻上直到暮色起浓才起身,总算恢复了白日里七八成的精神,估摸着可以把用膳的辰光给蒙混过去。
紫萱知道她手上的药不能多吃,虽说每次吃了人会精神百倍,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但是等药效过了以后,整个人就如同瘫痪了一般,这也是为什么每次陛下留宿,皇后都睡得特别沉的缘故。为此,紫萱劝谏道:“主子,您的药快没了,安国公近日也没有派人再送进来,您得记着省着点吃。还有,是药三分毒,终归不太好。”
“我省得的。”皇后淡然道,“如嫔既然来了这里,本宫少不得催促陛下去她那里过夜,届时就不用熬得那么辛苦了。”
正说着,门外小太监禀告皇帝到了,皇后赶忙堆起满满的笑意出去接驾,刚要蹲下身时,就被皇帝给拦住了,扶着她的身子半揽着她的腰一并走进去道:“朕天天都来这里,你便天天都施这样的大礼,朕以后再不许了,你是朕的皇后,不是朕的下人。”
皇后温声道:“陛下说的固然不错,可礼数不可废,君为臣纲,夫为妻纲,陛下是臣妾的天,跪一跪不单单是老祖宗的规矩,更是臣妾的心意。”
皇帝无奈的摇头道:“罢了罢了,你总有你的道理,朕说不过你。想不到啊……朕也有词穷的时候。”
紫萱一边给帝后布菜,一边应景的说:“陛下也只有面对皇后娘娘才有词穷的时候。”
皇帝笑道:“这话不假。”
饭后,皇帝原本要牵着皇后出去走走,皇后拉住他道:“陛下,御花园什么时候逛都成,但今天却是如嫔住到臣妾这里来的第一天,于情于礼,您都该去看一看她。”
皇帝默默无语的敛了袖子,状甚不经意的说道:“好吧,去看看便来。”
“陛下。”皇后道,“虽说她在孕中,不能侍寝,可是陛下,你还真的是……不要怪臣妾多嘴,您向来很少去看她,未免有伤人心。”
皇帝点头道:“是,你说什么朕都依你。”
夫妻俩讲完话,皇后将皇帝送到门外,皇帝便带着随从慢悠悠的晃到元和殿去了。
甫一站在殿外,柳絮和海棠便欢喜的惊叫起来:“陛下到了。”
旋即蹲身请安。
木槿和海棠跟着出来道:“奴婢等给陛下请安。”
“你们娘娘呢?”皇帝站着居高临下的问,语气甚是倨傲。
木槿道:“娘娘身子不爽,正歇着呢。”
“嗯。”皇帝瞥了她们一眼,让侍卫留在门口候着,自己进去瞧她,才到了屋里便加快了脚步匆匆的往里,几乎是冲进内间的,急切的问道:“怎么着了?身子哪儿见不舒服?传太医了吗?”
待见到了蕊乔本人,发现她竟是倚在榻上,拿着一方帕子不断掖着发红的眼睛,见到他人来了,更是哭的厉害,皇帝疾步走到她床边坐下道:“怎么了,才刚来第一天就哭成这样!”
“你说你——我发现你近来越发的爱哭,以前都不这样!”皇帝嘴上埋怨她,实际上是心疼她,两手伸进她肋下将她一抱,伸手在她后背上轻轻拍着哄她,跟哄个孩子似的。
同时,蕊乔也张开双手,抱住皇帝的肩膀,近乎语无伦次道:“五哥,五哥,她是真心爱你的,五哥!”
皇帝一头雾水:“谁真心爱我的?你这是怎么了?”
蕊乔的泪顺着脸颊滑落,速度快的他都来不及替他拭去,她断断续续的说着,连个思路都没有,只一股脑的把知道的全都倒给他:“五哥,你之前说皇后身上太香了,你不是还派人去善和查了她的行踪了嘛!”
“是啊……”皇帝的目色沉下来,“我连续派了两拨人过去,居然没有一个查到她在善和到底干了什么,只说她整日里在行宫呆着,哪儿也不去。这怎么可能呢!”
“可能的。”蕊乔用手揪住他身上的龙袍,“因为她真的病了,她……”蕊乔难以启齿,“五哥,她……你不知道她为了你——为了能和你有个孩子,她冒了多大的风险,差点儿就送了性命。她一直在善和不回来,其实是在养伤。”蕊乔啜泣道,“五哥,她是真心爱你的呀,而你却从来不知道她为你付出了多少。”
“她和赵美人不一样,和淑妃不一样,和吉嫔不一样,你不能用对她们的方法对待她。”
皇帝的脸色变得不好,“我怎么待她了?我待她还不够好?她温顺恭和,我自然敬她爱她。”说到这里,他蓦地顿住,回想起蕊乔方才话里的重点,问道:“你说她想要跟我生孩子才搞成这样,你什么意思?”
“她怎么了?”皇帝蹙眉,但聪明如他,脑中电光火石,瞬间就明白了。“她该不会是?”
“是!”蕊乔重重地点头,“我晌午给她送花钿过去的时候,她的丫头拦着我怎么都不让我进去,我心中起疑,就闯了进去,结果见到她躺在那里根本没法子动身,脚下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倒,她还只是用草木灰止血,五哥,你给她唤一个太医来吧,她再这样下去会没命的。”
皇帝听了蕊乔的话霎时手脚冰凉,皇后的身体之前是什么情形她和蕊乔都清楚的很,而今蕊乔的话说的那么直白,皇后从来不来葵水的,要草木灰做什么?可想而知,她冒了这样大的险无非是瞒着他私自去做了手术,并且手术不是很成功,长此以往下去或许有性命之虞。
想通了这些,皇帝心中千头万绪,有愧疚,有感动,还有一丝琢磨不透的阴霾。其实被一个女人这样爱着应该要欢喜,但是为什么他却高兴不起来呢?心头像是被几千吨的石头压在,闷的慌。
他很快就找到了原因,他不像蕊乔那样情绪化,容易被刺激和麻痹,他在一堆纷繁无措的世事里,一下子就找到了线头,他问:“为什么她不自己告诉我?”
“她怕,她不敢。”蕊乔代替皇后回答,“她怕你不要她。”
皇帝拍了拍蕊乔的后背,他已经想好了,先以安抚蕊乔为主,道:“你放心吧,朕不会亏待她的,也不会不要她。她永远是朕的皇后。”
“真的吗?”蕊乔望着他,痴痴的,就像小时候那样仰视他,问他要一个喜爱的物件,有些怯怯的试探道,“陛下会好好待皇后吗?”她说着说着,留下泪来,把头靠在皇帝的肩上,自言自语道:“五哥,怎么办?我心里乱死了,我觉得自己很卑鄙。以前,我可以心安理得的和你在一起,因为那些人,她们都不是真的爱你,她们算计你,想从你身上得到她们想要的东西,甚至不惜要害你的性命,我可以堂而皇之的告诉自己我爱你胜过这世上的任何人,但是现在我却觉得自己抢了别人的丈夫,毕竟她才是你明媒正娶的皇后,而我算什么呢?我自问我做不到她那样,我刚才一直在想,如果我是她的话,我会这样对待自己的身体吗?仅仅为了得到一个男人的爱,我会这样糟蹋我自己吗?答案是未必。”
蕊乔深深地望着皇帝,痛苦道:“我不如她爱你。我不好。”
皇帝伸手抚住她的脸道:“你不能这样来比较,比谁能吃痛能吃苦就是爱我的证明?如果是这样,那我问你,有一天我若要死了,老天爷要拿你的命来换我的,你会换吗?又或者大敌当前,我和你只能活一个,你会不会为了我去死?”
蕊乔不假思索的点头:“我会的。”
“那不就结了。”皇帝爽朗一笑,“你还纠结些什么!你为了我可以连命都不要,那你为什么还非要去和皇后比到底谁对我付出的更多一些。”
“也许……也许是因为…….”蕊乔被他这样一说,好像有点回过神来,侧着脑袋思索,“也许是因为我太害怕失去你的关系。”蕊乔说完,放声大哭起来,怕被人听见便埋头在他的怀里死死地闷住,像受了伤呜咽的小动物。“五哥刚才也问我,为什么近来变得跟个哭包似的,我觉得那是叫五哥宠出来的,假如五哥对我不闻不问,我就又能变得和从前一样能吃苦了,就是因为知道五哥爱我,我才有恃无恐,可五哥待我这么好,我却不能回报?我怎么能不比较,跟皇后一比,我就发现我不配在你身边,不配说我爱你。”
皇帝道:“也许诚如你所说,她是真的爱我,但要一个孩子未必是完全出于爱我的缘故,因此你不要再多想了,好好安你的胎,替我把孩子生下来行吗?”
蕊乔点点头,皇帝为她擦干了泪,道:“你那么担心皇后,那我就去看看她,我和她少年夫妻,那么多年相依相伴,我将她视为知己,一个善良的妹妹,我不会像对待赵美人和吉嫔那样对待她,更加不会抛弃她。你想太多了。”
蕊乔闻言,竟像个获得了糖果的孩子,开心的笑起来,皇帝也回之一笑,只是笑中有不明的深意,他说的是实话,他不愿像对待赵美人和吉嫔那样对待皇后,也正因此他心底万分害怕皇后最终会变成像她们那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