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当差的小太监见皇帝浩浩荡荡的仪仗竟然又从元和殿回到未央宫主殿来,心里万分诧异,只因方才皇后跟前的大姑姑紫萱千叮万嘱过:“呆会儿若是陛下又回来,你记得在门口吱一声。”
小太监躬身道‘是’,吩咐是记住了,但并不以为意,毕竟如嫔怀着孩子,陛下去那里别说多呆一会儿,就算是留宿照看着,疼惜着,也是自然,然而他没想到紫萱姑姑那样料事如神,陛下才走了没一会儿便回头,可见陛下待如嫔远远不如待皇后主子上心。
小太监赶忙咳嗽了一把,帘子里头的紫萱便知晓了,与皇后打了个眼色。
待皇帝走到殿门前,守门的小太监迅速的打了个千儿,虽说垂着头,但眼角偷偷的打量着皇帝的神色,只见他阴着一张脸,衬着满地夜月如霜,整个人形同一个冷面判官,小太监心中一凛,赶忙让开身子等皇帝过。
紫萱亲自为皇帝撩开了帘子,皇帝踏进屋内,浅淡的香气从九霄鸣凤的戗金铜炉里飘散出来,是由沉香、檀香、龙涎香、苏合香、西红花、菊花、荷花、白芨等制成的‘一团和气’,而皇后正对着铜镜梳妆,反手拔下一只碧玉钗子,从镜中见到了他颀长的身影,笑着半回头道:“陛下怎么又回来了?先前还说的好好地。”
皇帝默不作声,只挥了挥手,紫萱识趣的欠身退了下去,皇后一脸不解又恍然的看着皇帝直走到跟前,蹲下身来,握住她的手温声道:“琳儿,这么多年来,朕对你怎么样?”
皇后呐呐道,“很好啊。”旋即笑道,“陛下你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这样问?”
皇帝长出一口气道:“因为如嫔对朕说了一些事,朕想来问你,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皇后闻言,笑意停格在嘴角。
她指尖冰凉,皇帝可以感觉到她周身都在颤抖,似乎摇摇欲坠,他伸手扶住她的肩膀道:“我与你之间是其他人不可比的,我不明白,我们夫妻那么多年,你有什么是不能对我说的?”
皇后怔怔的看着皇帝:“真的可以……真的可以什么都说吗?”
皇后的眼眶里落下一颗大滴的泪珠,渐渐地哽咽起来,皇帝也不催促她,直到良久以后,皇后才终于凑齐了一句完整的话:“陛下,你会觉得我是怪物吗?”
皇帝摇头:“从来没有。”说着,伸手抚摸她的鬓发,“在我心里你一直很好。”
“若我觉得你是个怪物,当时根本就不会娶你,难道朕不也从小被人称呼为怪人吗?”皇帝反问她,“你不也一样嫁给我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从前那些人误会陛下,四处构陷陛下,现今谁还敢那样说?”皇后哭着扑进皇帝的怀里道,“可臣妾与陛下不同,陛下能有各色各样的美人,臣妾自始至终只有陛下一个,在臣妾心里,陛下是所有。尽管陛下不曾异样看待于我,我却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皇后抹了把泪接着道,“陛下,成亲当日您对我说,不要去管子嗣的事,那时候你我素未谋面,心里虽感陌生,我却是相信你的,一相信就是那么多年,当年我怕耽误了陛下,而今也怕耽误了陛下,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皇后,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皇后泣不成声,“最重要的是臣妾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心悦于君,可即便是臣妾再倾慕陛下,臣妾与陛下之间也仅仅是帝后表率,哪怕日日同床共枕,隔得那样近,臣妾和陛下也没有可以维系的东西。陛下对我而言是那样的可望而不可及,我情愿不要当这个皇后,我也要做陛下的女人,真正的女人,给陛下生儿育女,陛下不知道我有多羡慕曾经的惠妃和吉嫔,还有……如嫔。她们都比我幸运,我到底是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这辈子才要遭这样的罪?!”
“别的妃嫔可以和陛下撒娇,和陛下胡闹,臣妾却不能,臣妾每天都要装作大度的样子,看您去别的女人那里,看别的女人拥有和陛下的孩子,臣妾的心,就跟被插进了一把匕首一样,搅来搅去,活着,和死了没分别。也许死了更快活,起码不用受这样的煎熬。”
皇帝轻抚着她的后脑勺:“你的心意朕都明白,朕都明白,可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这样叫朕心里多难受,多么内疚?!你说要与朕生儿育女,但你如此作,反而陷你自己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你说你要怎么办?如今毋宁说延绵子嗣,就连你的这条命或许都要搭上,你难道要朕眼睁睁看着你一点一点油尽灯枯?你忍心吗?”皇帝直视皇后的眼睛,“你还要怎么与朕长相厮守?”
皇后哭着摇头:“臣妾也不知道,臣妾已经六神无主,手术失败了,臣妾鲁莽,这辈子都不能为陛下生儿育女了,臣妾的梦碎了,在回宫来的路上,臣妾想到过死,一死了之,也许陛下就不用烦了,内阁的非议,太后的逼迫,都不再是问题。臣妾从来没有想让陛下为难。”
“你怎么那么傻?”皇帝道,“你怎么不想想,无论是谁和朕有了孩子,他们都要叫你母后?阖宫任何一个妃嫔的孩子都是你的孩子!”
皇后等的就是皇帝这句话了,她的双眼登时放光,炯炯的望着皇帝道:“陛下,陛下……”
皇帝心中早有预感,但仍装作不知,道:“怎么?”
“陛下,把如嫔的孩子给臣妾好不好?”皇后用近乎狂热的眼神看着皇帝,“臣妾一定会待他很好的,他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臣妾会视如己出,就像陛下说的那样,他也是我的孩子。”说着,自言自语道,“如嫔不会有意见的,如嫔与臣妾情同姐妹,陛下,求求你了,陛下,只要你首肯。”
皇后拽着皇帝的袖子不放手。
该来的总要来——皇帝在心中冷笑,皇后的脸在他的眼里扭曲成另一副形状,他道:“既然如嫔没有意见,朕自然也没有意见,但朕只有一个要求。”
皇后点头道:“陛下说什么臣妾都依您。”
“你要给朕好好地养身子。”皇帝道,“等孩子出生了,他要有一个健健康康的母后,皇后说是不是?”
皇后破涕为笑道:“谢谢陛下,谢谢陛下。”说着就跪下磕头。
这一次,皇帝没有伸手拦她,直到她叩完三个响头起来皇帝才道:“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孩子你有了,朕以后也哪里都不去,天天陪着你,行了吗?”
皇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诧的看着皇帝。
皇帝冲她柔和一笑。
不知为什么,皇后心中略有一些不安,她拉住皇帝的手道:“陛下,不要嫌臣妾麻烦,可否再应承臣妾一件事?”
皇帝宠溺的看着皇后道:“说吧。你要求那么多,一并都提了,朕一条一条的批。”
皇后认真道:“臣妾要了如嫔的孩子,虽说如嫔心中不怨,可如嫔也是个可怜人,生如飘萍,在宫中并无依傍,她唯一的知心便是臣妾,唯一的靠山便是陛下了,所以臣妾就这样平白无故的抢走她的孩子,臣妾心中有愧,那孩子到底是要她十月怀胎生的,因此请陛下看在臣妾的份上,还有未出生的孩子份上,无论如何予以她一些赏赐吧。”
皇帝沉吟道:“依皇后看,朕要怎么赏?论起宫里的吃穿用度,已经算是给了她上乘的,朕不知道还要如何赏赐。”
皇后提醒他道:“陛下忘了,阖宫眼下只有两个妃位,也是时候该……”
皇帝闻言点头道:“是,你说的也有道理,是该晋一晋她的位份了,不过她资历尚浅,要晋的话,便阖宫一起大封吧。”
皇后一怔,没想到皇帝如此苛待蕊乔。
皇帝淡淡道:“过两天令钦天监择个好日子,如嫔晋为如妃,钟昭仪侍奉朕多年,便晋为宁妃吧,储贵人晋为庆嫔,澜贵人晋为愉嫔,其他人则都再往上提一个位份,具体事宜,就有劳皇后打理了。”
皇后的心中如有一口钟,‘嗡’的一声被人敲响,她先前以为皇帝的态度轻慢或许是惺惺作态,而今一想,也许皇帝不是不愿意封蕊乔,而是要借故提一提澜贵人,皇后的手指微微有些蜷缩。
皇帝交待完这些,便道:“朕今日安慰了如嫔,又再哄了你一场,你们两个可真是没完没了,眼下朕都头疼了。”
皇后笑道:“是臣妾对不住陛下。”
皇帝握着她的手道:“难为你,每次朕来你都是费了老大的力气硬挺着吧?放心吧,从今往后,朕会令孙兆临替你把脉,再由女医官为你上药,如嫔就由得她在你这里好好安胎,其他事就勿要太操心了,安心养身子为上,也许有一天,会出现奇迹也说不定。”
皇帝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皇后被‘奇迹’二字扣动了心弦。
她起身恭送皇帝,外头多顺候着,起驾伴皇帝回到了勤政殿,海大寿看见了皇帝的脸色,便让多顺退下。
等勤政殿内只有海大寿一人陪着的时候,皇帝便毫无顾忌的当场甩了一只青花瓷碗,哐当一声,一只还不够解气,又甩了一只。
海大寿一直没言语,只持着拂尘稳稳的站在那里,他知道陛下心中有气,故而让顺子退了。
皇帝扶住额头,以一种异常疲惫的声音道:“老海啊…..”
“奴才在。”海大寿接话。
皇帝看了他一眼,头发都白了,心中不忍道:“你的事朕心里都清楚,你认了梁园儿当干儿子,无非就是想将来有人给你送终,如今梁园儿人没了,你一下子没了依靠,难过是正常的,可是梁园儿犯了宫规,被皇后当场逮个正着,是没得留了,你不要怪朕。”
海大寿泪汪汪的跪下,磕头道:“陛下折煞奴才了,那混蛋就是个杀才,死了活该,老奴居然还要陛下费心,陛下就是要老奴现在死,老奴这辈子也值了。”
“别这么说。”皇帝道,“你是看着朕长大的,朕与你场面上是君臣,私下里朕拿你当家里的老人,所以朕让小福禄以后跟着你,他不小了,今年十三岁,该懂事了,以后由他给你送终,这是朕的圣旨。再不济的,朕给你一句话,他日若你当真黄土埋到口鼻了,没人给你送终,朕也会给你送终的。放心吧。”
“老奴谢陛下隆恩!”海大寿重重一叩首,眼泪鼻涕一起流,“老奴,老奴就不和陛下说些虚的,老奴就谢陛下待老奴如此,老奴祖上坟头都冒了青烟了。”
“近来身子好些了吗?能当值了即是无碍了吧?”皇帝关切道。
之前梁园儿被打死,海大寿一气之下昏厥过去,被人给径直抬回直房里,据说手脚直抽搐,还口吐白沫,无奈之下,只得由他的徒弟多顺顶着,但皇帝用着怎么都不顺手。
海大寿道:“谢陛下挂念,陛下还特遣了太医过来,老奴眼下已无大碍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皇帝的尾音里拖着长长的无可奈何。
海大寿劝道:“陛下,早些就寝吧,有些事目下瞧着纠起来,没准过两日就捋顺了,老天爷呀,就爱考验人的耐性。”
皇帝道有理,便由着他帮手安置了。
三日之后,是钦天监挑出来的黄道吉日,皇帝命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陈大坤为正使,礼部侍郎木和林为副使,持节、册封如嫔傅氏为如妃。又命工部尚书谢易安为正使、内阁学士伍龄为副使,持节、册封昭仪钟氏为宁妃。
除此之外,兰林殿里挤满了人,相反合欢殿和咸福宫就空了许多,因此皇后将戴才人和孙才人移到了咸福宫,剩下的安依人,顾依人去了合欢殿,最后一个岑选侍依旧留在了兰林殿与愉嫔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