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几声猫叫不时响在深巷里,静谧而诡谲。一处宅院的不远处,几个兵卒潜伏多时,似乎在抓捕要犯。
原来,隰城县近月盗窃案频发,百姓诉至县衙,新任县尉颇为重视,令人务必缉拿归案。经过多日侦查,获知盗贼在附近活动,故县尉命人潜伏于此。
埋伏多时,一处矮墙有动静,兵士围捕而去,终于擒获盗贼,当即送至官府牢狱。
县尉得知讯息,来至刑房,传唤盗贼前来。老吏一旁陈述道:“据昨晚审讯,此贼自言名唤杨狗奴,山东齐郡人,今岁潜至隰城,专盗富实之家。”
县尉看向地上,旁人掰其首以示。四目相对,二人皆是一愣。
正于这时,老吏率先问堂下人,“杨狗奴,隰城一十三家失窃案,均系汝作案否?”杨狗奴颔首认罪,老吏又问,“有无余他罪行,若坦白招供,可以从宽处理。”杨狗奴道:“无他。”“家属几许?”“无。”
老吏执笔记录,虽然办案资历深,仍要礼敬新县尉,于是询问:“县尉有无问话?”
县尉摇首,老吏于是宣判,“盗窃乃重罪也,杨狗奴之罪行,当以斩首。”说着呈上罪状书。县尉一言不发,半晌未签字。老吏疑惑看他,“县尉有何疑虑?”县尉问道:“刑罚会否过重?”
老吏略知这位县尉来历,年十八举进士,授羽骑尉,后丁父忧去职,去月复为隰城县尉。老吏以其武职,不通律法,因是解释,“我朝以来,盗一钱以上者处弃市之刑,盗边粮一升以上皆斩,并籍没其家。近年盗贼多,刑罚则更重,盗窃者不论罪行轻重,一律斩首。故而,死刑无错也。”
县尉语塞,犹豫须臾,终是签下名姓:房乔。
话说李密游说至梁宋诸地,诸帅颇为礼敬,李密心内疑之。往者投靠诸盗时,李密说以取天下之策,众皆不信,四处碰壁。如今却成为座上宾,李密百思不得其解。
这日,李密拜谒商丘一处营寨,同样受到礼遇。席间还有另一宾客,寨主向他引荐道:“此乃李玄英公,自东都逃来,遍历诸王,求访蒲山公,云‘斯人当代隋家’,蒲山公此来恰好。”
李密大惊,作揖说道:“鄙某才疏人微,鼠雀之辈,李公切勿胡诌!”
李玄英笑曰:“有民谣《桃李章》曰:‘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桃李子’,谓逃亡者,李氏之子也;皇与后,皆君也;‘宛转花园里’,谓天子在扬州无还日,将死无葬身之地也;‘莫浪语,谁道许’者,密也。蒲山公有天命。”
寨主以为然:“蒲山公乃公卿子弟,志气若是。今人人皆云杨氏将灭,李氏将兴。听闻‘王者不死’,公几度死里逃生,岂非其人乎!我寨愿顺应天命,归附瓦岗。”
李密略作思量,未再推脱,而是笑道:“不才将佐翟公成大业,若有公等加持,何愁不成大事?”三人一拍即合。
于是李玄英委身事李密,此不赘述。
秋收毕,盛大的三长斋设在晋王祠。百姓连年困弊,今岁外无突厥劫掠,内无贪官加征,加之收成尚好,日子稍有了盼头。正值善月,百姓祈盼无灾,共结佛社,大设斋会,发愿祈福。
世民夫妇得了闲暇,于是着了素衣,同去观俗。
到了晋王祠,一棵古柏映入眼帘。据传此柏为周初所植,树身龙蟠虬屈,形似卧龙。历经千年风雨的古柏,如同一位阅尽沧桑的老者,看惯春风秋月。
只见舍利生生塔中,殿门前挂出善月牌,彩色幡花散于满庭。其时,月殿开,金函启,佛骨临。僧俗男女云集座前,着白净衣,捧炉虔跪。清冽的百合香袅绕佛像前,庄严肃穆。
世民夫妇随观者合十,远远立在人群后。这时,社主请出僧人诵讲经文,劝人向善。观音婢一眼认出道绰禅师,想起那日救济,心内计画着择日酬谢之事。
驻足片刻,二人因不事佛,遂去到别处,以游晋王祠。
据说西周时,周成王封胞弟姬虞于唐,称唐叔虞,其一后裔迁至晋阳,于晋水发源处建祠宇,始称唐叔虞祠,后称晋王祠。其内古树名木林立,古泉长流不息,楼观鱼沼辉映,彩塑壁画辉煌,均为历代续建。经过千年变迁,晋王祠已成为太原一处胜地,民间每有重大集会,均会在此。
逛到晌午,只听几声鼓响,游人闻声而去,世民夫妇好奇之下,亦随人流前往。
原来到了设饭时刻。只见长案上,数个庖子正在和面,切以吴刀,淘以洛酒后,贮之以漆斗,布施远近民庶。民众依次上前,自以多寡取之,可以食至饱。
世民询问旁人,“此何食法?”那人道:“此谓吴刀切面也。”世民夫妇好奇,亦欲尝之。
等候之时,人群之中,一人猫身其中,飞速向前。将要靠近世民,那人伸手摸向腰间。正要触及坠饰,说时迟那时快,世民将其手一扭,只听嗷地一声,“郎君饶命!”
观音婢闻声看去,只见世民正扭住一人,厉声呵斥,“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盗窃之事?”
旁人纷纷看过来,有人认出,嗤道:“竟是王无赖也!”那人闻之,呸道:“王无赖何许人?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名曰王无碍!”
人群哄笑,只听一人道:“谁人不知太原无赖王无碍?好吃懒做,斗鸡赌钱,人送外号曰‘王无赖’!”人群又是一阵哄笑。
王无碍气急败坏,欲批其嘴,奈何被人掣肘,于是只得求饶,“好郎君,我以为遇故友,欲戏弄之,不料是郎君,纯属误认耳。”
世民自然不信,挑眉问道:“既然为戏,尔手何向我腰饰?”
王无碍见他面貌冷肃,深觉此人不好惹,当即收起嬉皮笑脸,作无辜状,“实不敢诓郎,我常与人掣裈为戏,今狗眼不识泰山,认错郎君,还望郎君有大量,饶我狗命!”众人皆知他油嘴滑舌,纷纷耻笑。
因无赃证,世民遂也作罢,毕竟如若诉之县衙,也够他一顿好消受的。
王无碍见他不追究,连作长揖拜谢,满脸堆笑:“郎君心慈,佛菩萨必会保佑你!”世民冷哼一记,不予理睬。
王无碍悻悻离去,转身之际,心生一计,故意拽其裈裤,“此腰端阔,而臀平圆,真美少年也!”而后夺其帽,挥舞而去。
世民怒不可遏,奈何不见其影。众人欲笑,见他怒状可怖,又连忙止笑,唯恐惹火上身。
“......”谁知,观音婢率先掩纱窃笑。世民见她乐不可支,亦觉好笑,遂也叉腰笑骂,“果然是个轻薄儿!”众人笑成一片。
食毕斋饭,世民夫妇解了随身珠宝,随喜造像。
隰城县狱,杨狗奴在临刑前夜,再度受到传唤。来至刑房,里面空无一人,案上却设有酒菜。
杨狗奴暗自纳罕,听说死前的牢饭比较丰盛,可并未听说还能单独设酒食。莫不是想毒死他?
这时,房门开启,“族叔!”房彦藻转身,声音哽咽,“玄龄......”原本以为他会避嫌,不与自己相认。房彦藻为刚才的小人之心惭愧。
房玄龄扶之起身,请其入座,感慨说道:“杨玄感案后,以叔坐死,房氏莫不痛惜......”房彦藻闻言羞惭。
原来房彦藻原为宋城尉,自负其才,常恨不为时用。时杨玄感谋事,房彦藻欲为元勋,投靠杨玄感,后事败变姓名,流亡至今。
房彦藻叹罢,转而询问:“汝为羽骑尉,为何今在隰城?”房玄龄解释道:“大人去岁病亡,丁忧去职,今年乃起复。”
“彦谦兄已亡乎?”房彦藻大吃一惊,房玄龄叹息一声,“亡父卧病之时,常问叔消息。”
房彦藻闻之落泪,追忆往事,“彦谦兄慷慨清廉,所得俸禄,皆以周恤亲友。昔我家贫,全凭兄资助。后未听兄劝勉,乃至入歧途,如今已是天人两隔!”说罢不住叹惋。
房玄龄挽袖拭泪,奉箸于他,“族叔请食。”想不到他为官,竟是亲手将亲人送入刑场,房玄龄颇感无奈。
次日午时,房玄龄立在廊下,望向西市的方向。
行刑时刻已至......
“房县尉,杨狗奴逃了!”这时,小卒急忙来禀报。
房玄龄询问情况,小卒说道:“我等押诸死囚至西市,途中,杨狗奴解刑具而去,此贼竟有解锁之技。余人需押解死囚,故人力不足,以致贼逃逸。”
房玄龄闻言,当即催促,“加派人手,速去缉拿!”“是!”
搜寻数日,竟不见其踪。不过,隰城自此再无此盗作案,料是逃亡别处去了,房玄龄反倒松了一口气。
这日,贼帅赵万海率众十万寇高阳的表奏飞向江都宫。内史侍郎虞世基获之,早已见怪不怪,将贼数改为“三万”。
同僚疑道:“若圣人不知实情,发兵不多,官军将失利。”
虞世基不以为然,“圣人恶闻贼盗,据实已告,无非徒增烦恼。彼些鼠窃狗盗,郡县讨伐即可。”
而在河北平叛的杨义臣早知虞世基所为,故大破高士达、斩张金称、俘格谦,收降河北贼数十万之后,未免功劳被夺,他特意列状托人上奏。
当皇帝揽状,喜出望外,“杨公果是扶龙功臣也!”及见贼数,触目惊心,“我初不闻,贼多如此,义臣降贼何多也!”堂下近臣皆噤声。
皇帝记起一事,敛色望虞世基等人,“先韦云起告尔等裁减贼数,致使朝廷发兵不多,众寡悬殊,官军失利,而贼党日滋。朕信尔等之言,贬其为大理司直。如今看来,韦云起并非诬告公等。”
大理卿郑善果心内惴惴,俯身暗自拭汗,韦云起案正是由他审理。虞世基与裴蕴亦是不安,唯恐皇帝降罪。
虞世基略一思忖,辩解说道:“七年以来,河北为张金称、郝孝德、孙宣雅、高士达、杨公卿、赵万海等贼寇掠,然皆为小贼,郡县讨之,未足为虑也。”随即话锋一转,又道,“然臣以为,今杨公平河北,拥兵不少,久在地方,此最非宜。”
裴蕴正自求多福,闻言转忧为安,附和说道:“此言甚是,杨公久在河北游弋,若收买人心,背主弃义,此大不妙!陛下应予召回。”
果然,比起小盗,皇帝最忌乱臣,“卿言是也。”于是发敕进杨义臣光禄大夫,令其回朝,遣散其兵。
敕令传至河北,官军哗然,毕竟河北才刚平定,若是撤走,逆贼余孽或将死灰复燃。杨义臣抵案不平,“可恨奸臣惑主,隋室难复矣!”其后不久,郁闷而终。
少了杨义臣这员猛将,果然不久,河北再度大乱,此是后话。
话说这日,李密一行人在饼肆买饼,见一乞索儿,令人予之一饼。后来赶路,那人一路跟随,至一处小路,李密欲驱之,那人却拱手道:“蒲山公,某房彦藻是也,公岂不识乎?”
李密仔细一看,认出其人,“竟是房公!”李玄英见二人相识,遂扎胡床于地,引之树下坐谈。
李密向从者介绍,“此是前宋城尉、房彦藻公是也,曾同预杨玄感之谋,亦为有志之士。”
李玄英适时感叹,“杨玄感案杀三万余人,公等死里逃生,必多后福也。”从者纷纷点头,深觉李密就是“李氏天子”。
房彦藻拜向众人,感慨说道:“九年之事,一经三年;你我四处流落,如今相逢此地,岂非缘分乎?”李密颔首,因问:“未知公近况如何?”
房彦藻叹息,叙说了逃亡之路,又问李密,“我见公随行数人,未知高就何处?”李密说道:“某现事瓦岗翟公,未知房公愿入否?”
房彦藻素来自负其才,一心想成大事,自然愿意投靠瓦岗,于是说道:“承蒙公等不弃,某愿效犬马之劳!”
于是房彦藻与李密等俱游汉沔之地,遍入诸贼,说其豪杰。及还之日,从者数百人,此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