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黄沙吹过,沙丘阴面无声无息出现一个人。白衣玉带,狐裘雪氅,几瓣娇艳的桃花点缀其上,鸦羽般的长发从白纱斗笠都泄露出来,遮掩了容貌。一只修长莹白的手执着只古朴无华的小铜镜,倒显得这铜镜也不凡起来。
龙门飞甲、雨化田、赵怀安……
桃朔白将这个世界的剧情看了一遍,似乎很简单很短,现在他身处的这片大漠,就是故事的地点,前面不远处孤立着一座龙门客栈,旗幡鼓荡,正有骑马或骑骆驼的人前去投宿打尖。龙门客栈乃是出关的最后一处投宿点,离了这里,再往前就是龙门关,来往关内的行商都要在此歇脚。
有点不对。
根据剧情来说,现今开着客栈的这帮老板伙计是为等一甲子六十年才会出现的白上国皇宫财宝,便借着黑沙暴的理由,劝的行商们都去官家驿站避风暴,所以客栈的客人只有故事相关人物。然而眼下看来,不时有三三俩俩,甚至是十来个一伙儿的人来到龙门客栈,不管老板伙计如何劝,直接蛮横的亮了刀枪,硬是留了下来。
掐指算一算,真复杂,有好几个灵魂波动不对,且距离此地不远的一处萦绕盘踞着一股浓厚的阴魂怨气。根据故事中来看,那里是白上国皇宫旧址。
如果真是他猜的那样,当年灭国后殉国的鬼魂未曾能离开而被禁锢其中……本就是含冤带恨而死,两三百年下来,怨气岂能不浓郁,其中都有好几个厉鬼!
这次倒是收获颇丰,白上国皇宫果然有“大财富”!
他若要进白上国皇宫是不需要借助黑风暴的,但他觉察到龙门客栈有所异样的灵魂里有君实,熟悉的煞气,他绝不可能错人!几乎没有犹豫,他抬脚绕过沙丘,朝客栈走去。他已大致猜到变故的原因,定是有人因缘际会提前知道了这里有白上国皇宫财宝,故意将消息泄露,引来无数寻宝的江湖人,从中浑水摸鱼。不知君实此世是怎样身份,但江湖刀剑无眼,财宝引人发狂,总得多防备些才行。
故事开场提前了,真正的黑沙暴两日后才来。
桃朔白走到客栈前面的场地,正好见客栈老板梁柴训斥伙计,转头又愁眉苦脸的叹气:“怎么来了这么些江湖人,各个看着不好对付,难道是……走漏消息了?我这心里怎么老跳个不停呢。”
伙计进财扯了扯老板,朝外指道:“老板,又来客了。”
老柴扭头一看,只见来人竟是徒步,偏生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当下一骇。在大漠这个地方,风沙不断,哪怕是江湖高手也不能保证衣衫如此整洁,这人、这人的武功得有多高啊?!
老柴脸上都要淌下苦水了,却又知道客人赶不走,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招待:“客官,您打哪儿来?是打尖还是住店?实不相瞒,客栈里已经住满了,实在没有空地方。”
除了五十里外的驿站,龙门客栈是出关前唯一的客栈,客房上下也有十来间,平时很少能住满。往来都是出关的行商,除非是天气恶劣阻了行程,否则都是歇歇脚打打尖就继续赶路,偏生现下来的这些江湖人全都要住宿,不仅每间客房挤的满满当当,连柴房马棚都有人住。
“不须房间,我打尖。”桃朔白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可他还是要进去一探究竟,另外暗暗催动法术,将木叔等人唤了出来。原本打算一人,可现在要瞒过这些凡人,不能不吃不睡,只能让木叔几个从“后面”送来。
老柴一听这话,喜上眉梢,连忙请其入内:“好说好说,客官您里面请。”
客栈大堂内坐满了人,喝酒吃肉、大声谈论,间或着兵器碰撞之声,呼喝声,热闹异常。眼下正是秋末,大漠天气早晚变化大,大堂正中有石头垒的火灶,火势熊熊,架着一只大铁锅,上头正蒸着几屉包子。
桃朔白一进来,大堂中蓦地噤声,无数双眼睛打量而来,试图判断他的武功高低及来路。然而桃朔白不是凡人,只要收敛气息,这些人只会觉得他脚步轻盈,是个或许懂点儿拳脚的普通人。凡人中的武者只要没将武功练入化境返璞归真,都能被看出来,武者的精气神与常人不同。
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主位坐着个蒙着青纱的女人,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睛扫了过来,一抹惊诧闪过。
这女人名叫罗碧云,在江湖上很有名声,十年前创建了碧水宫,手下网罗了不少高手能人,且各个对其忠心耿耿。外界对罗碧云猜测颇多,却无一例外觉得是个至少四五十岁的老女人,不过武功练得好,驻颜有术,实则罗碧云今年不过二十六岁。十年前她才十六岁,一个没半点名气来历的十六岁女娃娃能一手创立令江湖人颇为忌惮的碧水宫?这一点说出去也没人信。
罗碧云这般传奇,自有一番隐秘手段。
她是个穿越者,穿来时正值原主头破血流,迷迷糊糊觉得有什么东西往脑子里钻,竟是一门精神力修炼功法。这门功法藏在一枚玉牌里,玉牌蒙尘,又缺了角,有几道裂痕,乍看劣质的很,丢在地上都没人要,不知怎么被原主捡了来,又意外的在生死关头灵魂进入了玉牌,从而得到了这门功法。功法练到深处,可用精神力杀人于无形,且能对人下精神暗示或烙印,只要能力足够,让人为奴为仆、赴汤蹈火,皆在她一念之间。
起先她以为穿越的只是明朝,结果无意听到东厂、西厂,甚至是西厂督主雨化田的名字,惊诧过后立时欣喜。
雨督主的风华绝代几人不知?罗碧云曾经也十分痴迷雨化田,但那时都知道雨化田是个杜撰人物,她只能臆想。谁知如今却和雨化田同在一个朝代!罗碧云抑制不住激动,迫切想亲眼见到雨化田一面,可她也不是一冲动就不管不顾的人,西厂督主是什么人物?那是她想见就能见的?
冷静下来,罗碧云想到一笔财富,大白上国皇宫,拥有那笔财宝,碧水宫的势力就能再度扩大,她也能借此招揽到更多高手。而且她知道,雨化田会追着赵怀安去龙门客栈,只要有个契机,她甚至能对雨化田下暗示……
“宫主,像个普通人,看不出有内力痕迹。”坐在左手边的男人手持纸扇,面容英俊如含春风,这人在江湖上也算名号响亮,人称风流公子柳如春。
以往柳如春都是独来独往,江湖上传扬的都是其风流事迹,却不知何时,这柳如春竟加入了碧水宫,且成为碧水宫主倚重心腹。
右边坐着的男人一身黑衣,长发半束,面容冷硬,左右靴筒内各插着一柄短剑,剑柄上有个以红宝石做眼睛的蛇形标记。一看到这对蛇形短剑,江湖中人立刻便知他的身份,乃是颇有威名的赏金杀手,血蛇金成。今日一见才知道,原来血蛇也成为碧水宫的人。
此外,左右两桌各有四男四女,衣饰统一,皆为碧水宫门人装扮。罗碧云来时就没掩藏身份,且带来的都是实力高强的心腹。正因此,他们这一行占了三张桌子,别处再挤也没人来搅扰。
如今这满客栈的江湖人,都是罗碧云的手笔。
她有心浑水摸鱼,故意在上个月放出风声,说龙门将有六十年一次的黑风暴,届时将会吹开流沙,显出大白上国皇宫。又说皇宫内除了殉国的尸骸,更有满宫财宝,谁能得到,将富可敌国。
一时间江湖沸腾,虽有不少人斥其为谣言,却有更多人寻踪而来。
罗碧云知晓那皇宫里面是迷宫,没有地图不行,进去的时候可以借助黑沙暴砸烂的皇宫屋顶,可出来的时候带着黄金,必须要有迷宫地图。她将这一点隐瞒,是打算让这些人搅浑池水,暗中接触风里刀,用精神力秘法诱使其拿出地图,拓印一份,再悄无声息的抹去这一痕迹。届时风里刀一行在前开路,又有雨化田和江湖人搅局,她拿到黄金离开,那些人就是想拦都没能力。
当然,若有机会,她仍旧是想帮雨化田。雨化田不仅是她曾经憧憬的对象,且身为西厂督主,天子宠臣,何等赫赫权势。哼,原著里倒是便宜了那风里刀!
“无缘无故,岂会独身一个跑来大漠!”罗碧云以为桃朔白也是个江湖人,仔细想了又想,也不知是哪一号人物。罗碧云虽是穿越者,有些自负,却也十分多疑,哪怕看不出对方的威胁,仍是交代道:“找机会探探他的底。”
另有一桌坐着鞑靼人,正是原著里布噜嘟常小文一行,长发披散,满脸刺青,娇蛮肆意,又浑身是毒,没人赶来随意招惹。
常小文见又来个人,乜斜着眼扫了扫,大笑的扬起手中酒碗,叽里咕噜说了一句。一旁的粗壮大汉朝桃朔白翻译道:“这位公子,我家女主人请你喝酒。”
老板老柴为难的环视了一圈儿,讨好的笑道:“客官,您也瞧见了,店里都满了。”
确实没有空位,足足十几张桌子,早已坐的满满当当,这还不是所有客人,客房里人也不少。
桃朔白奇怪,并未见到君实,再仔细一查,唔……他想起来了,这家客栈底下有暗道,君实在暗道里,身边还有另外几个人。
江湖人涌入大漠,惊坏了风里刀常小文等人,不知是哪里走漏了消息。风里刀与顾少棠商议后决定,提前几天来到大漠,暂时藏于地道,与老柴、常小文等人再商议一番。
尽管桃朔白迫切想见到君实,但想到人在地道,只怕是原著中的某人,正好有常小文邀请,何不顺水推舟。于是,桃朔白朝常小文走去。
然而此时却响起一道柔美的女声:“那边拥挤,我这儿倒是宽敞,公子何不来这里落座?”
旁人只觉得这声音十分好听,恍恍惚惚竟似落在心上,不由自主去寻觅声音的主人,武功内力越差,定力越浅,越发觉得声音的主人使人爱慕。即便武功高定力强,却也很难对其生出恶感。
桃朔白却听出这声音中十足的蛊惑味道,并有细细的精神波动。
他早看出那个罗碧云有异常,却没料到对方先出手了。
凡事有意外,这声音对常小文毫无影响,并因这“抢人”举动,惹得常小文恼怒。这些鞑靼是蒙古人,不似中原喜欢动嘴皮子,一语不合就动手。当下常小文一拍桌子跃起,朝着罗碧云攻过去。
罗碧云眉头一皱,坐着未动,却见柳如春扇子一张迎了上去。
罗碧云在对柳如春与金成二人时,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并没有用傀儡法门抹去两人神智,二是缓慢的精神暗示,最终使得两人身心全都从属于她,却没失去自我神智。正因此,柳如春一对上常小文,惯常的沾花惹草的性子就流露出来,未免轻敌。
罗碧云不悦,扬声提醒:“她浑身都是毒,你仔细牡丹花下死,做了风流鬼!”
正好常小文一掌劈来,掌风里夹裹着毒粉。柳如春一凛,以扇格挡,快速闪身躲避,扇子一转,扇端出现一排银光闪烁的利刃,扬手就要还击。
“哎哟哟,客官!客官们息怒!息怒!”老柴跑了出来,左右作揖说好话,苦着脸哀求:“客官们别打了,大家出门外都不容易,各退一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
常小文本也是有意试探罗碧云等人底细,目的达成,也就顺势收手,冷哼一声扭头回到桌上,倒了碗酒大口的喝。柳如春也在罗碧云的示意下坐了回去,其他戒备的诸人见不打了,也都各归各位,私下里议论这两方实力。
立在门口的桃朔白,似乎被遗忘了。
“客官,您看这……”老柴愁的恨不能揪头发,左右看了半天,试探着说:“这堂里实在坐不下了,要不、您在厨房暂且坐一坐?那儿虽然杂物多,可宽敞呢。”
老柴也狡猾,他这是拿话来试探桃朔白。若桃朔白是个有本事的,绝不会如此任人轻视,若没本事应了,老柴等他吃了东西,定要打发走。
“你去忙吧,不必招呼我。”桃朔白没顺老柴的心意,摸出一锭银子丢在老柴怀里,转身走到窗边站立,透过粗布窗纱看外面,看似闲情逸致,实则是在等木叔几个。若要木叔几个赶过来,转瞬就能到,但还要采买些东西,少不得耽搁些功夫。
老柴拿着银子,皱了皱眉,最终只能去厨房搬了张木凳子,又端了碗粗茶水。
忽有马蹄声传来,黄沙尽头出现一只马队,直奔客栈而来。
不多时,一行十几人进了客栈,尽管个个都是行商打扮,可解下挡风沙的头巾,那煞气凶狠的外表,哪里能唬得过人。老柴赶紧上来招待客人,这些人都是生面孔,但有一个人老柴很熟悉。
老柴亲自端了一盆水上来,殷勤的笑道:“吕布大爷,快洗洗手坐下喝碗热茶。这么大的风沙,您怎么来了?”
吕布就说:“我这些兄弟买了一个女人,结果那女人跑了,听说往这边逃过来了。你这儿最近有没有来什么生面孔的女人?”
老柴一下子想到那会儿来的两个男装打扮的女人,本来点了两碗素面,面端来了,人却不见了。那两人一看就是道儿上的,又不像个善茬子,何况老柴等人另有盘算,实在不愿意吕布带来的这些人在这儿逗留,于是就摇头:“没见过。我这儿来来去去都是行商,大多都见过……”
一个左脸颊有颗痣的英挺男人突然开腔:“你这店里很热闹啊,我看着倒是不像行商,个个拿刀佩剑,倒像是江湖中人。”
“……呵呵,这位大爷哪里话,他们行商出门在外,带着货物,雇几个镖师押货的。”老柴也有几分眼力,见吕布对这些人恭敬畏惧,猜着怕是官家人。
老柴想这些人尽快离开,老天偏偏没听到他的祈祷,就见那领头的男人对着吕布使个眼色,吕布就摆着大爷的款儿,摆手指挥老柴:“快,给我们腾几张桌子,好酒好肉都端上来。”
“这、这……”老柴扫着堂中满满当当的桌子,脸色苦的不行。
这几人却蛮横的很,突然走到一张桌前,伸手拽起桌上的人就摔倒一旁。这边一动手,其他人岂能坐以待毙?当下就打了起来。但那些人不是对手,很快就被打落一地,只能咬牙忍下,退到一旁去。
吕布等人则大刺刺的坐了。
吕布以为他带来的人是千户大人,所以敬畏奉承,殊不知这些人乃是西厂锦衣卫,领头的便是西厂二档头谭鲁子。谭鲁子表面上是奉督主之名前来追捕从宫中逃出的怀孕宫女素慧容,实则是得知赵怀安踪迹,想借素慧容,将这一伙儿人一网打尽!
所有人都在观察这一行人,江湖人与朝廷完全是两路,却对彼此行事十分清楚,这些江湖人很快发现谭鲁子一行人乃是官差,当下都戒备忌惮起来。
常小文想到先前蹊跷的两个女人,猜到这些官差是追着那女人来的。
罗碧云却深知谭鲁子等人是锦衣卫,但她仍旧有些意外,因为没想到谭鲁子竟是个身形挺拔、容貌英俊、粉白唇红的美男人!她又想起谭鲁子能做西厂二档头,武艺高强,若能收入麾下,岂不如虎添翼。
这时谭鲁子发现了站在床边的白衣人,一时惊讶,因为他进客栈这么长时间,才发现那里站着人。谭鲁子想到客栈人多混杂,又见这人神秘,一时摸不准,又见他因客满而站着,便出声邀请:“这位兄台,若是不嫌弃,我请公子喝杯酒。”
“不必,多谢好意,我在等人。”桃朔白声音清清冷冷,对着谭鲁子点头做招呼,婉拒对方提议。他想到此人隶属西厂,一旦叫破身份打起来,这些江湖人若认为他与西厂有牵扯,应付起来也麻烦。
一旁光头且脸上带疤的男人满脸凶戾,冷哼道:“不识抬举!”
“学勇!”谭鲁子制止了继学勇发作,在督主未到之前,少生事为好。况这也是督主特地交代过的。
谭鲁子皱了皱眉,总觉得近来督主颇有些难以言说。
天色渐渐暗了,大漠中风沙更大,客栈老板将店门关上,各桌客人都叫着上饭,老柴带着两个伙计忙的脚打后脑勺,好不容易到了后厨喘口气,气的跺脚暗骂:“吃吃吃,全都吃死了了事!”
话虽如此,但江湖人各有本事,下毒的事儿一旦不成功后患无穷,老柴可不敢。另外,老柴注意到几伙儿江湖人,以碧水宫的那伙子最棘手,另外还有在房中的金刀门和恒山派,来的人都是高手,都是求财,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悄悄去白上国皇宫……
太难!
“老板,又来客了!”
“来了!来了!”老柴赶紧出去。
门一开,几个人裹着满身的风沙进来,手中还抬着大箱子,无视店内众目睽睽,径直走到角落,打开大木箱子,从里面拿出一堆带着各种精细雕花饰文的木条。只见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手脚麻利的拼拼对对,片刻功夫一张花梨木方桌附带四张方凳就出现了。
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提着三层大食盒,依次从食盒内取出四样精致细点,四样菜肴,菜肴就似刚出锅的一样,香味飘的满客栈都是。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复杂起来。
有钱的人很多,有势的人也多,可能做到在这大漠野店也这般排场享受,绝非常人。别的不说,最近的驿站据此五十里,从驿站做了热菜带来,也不见得还热着,何况这等菜色驿站可做不出来,只怕是城里酒楼大厨做的,能稳稳当当不洒汤水保持热度的带过来,武功岂非高绝?
有这样一位高手护持,主人自然不是常人!
而这时,桃朔白见木叔等人准备齐全,便走过去落座,顺带将头上的斗笠摘了下来。伴随着斗笠去除,露出真容,客栈内集体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