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二年春,二月正中。
到了齐国临淄钱庄“国仇债”偿还的日子。
进驻的齐师将纪城的府库搬了个空,装满财货的辎车在运往临淄的道路上络绎不绝。
喜气洋洋的国人们排成长队,绕着钱庄的门面围了四五个发卡弯。
店面之中,鲍叔牙将债券回收,笑眯眯地把兑付的钱币交到顾客的手中,管仲在一旁帮忙数钱,麻利地将每名顾客的兑付金穿成一串,声线的末端互相打结,钱便不会再掉出来了。
纪国的富有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齐、纪作为给诸夏晒盐的主要诸侯,拥有差不多大小的盐场,可齐国要养活的人口却是纪国的四五倍,何况纪国还有令齐人觊觎已久的铜矿矿山。
幸好,邻家有矿,我家有枪。
灭纪之后,齐国拥有的盐田几乎增长了足足一倍。尤其是彻底占据了东夷晒盐氏族夙沙氏在纪国境内的领地。那大片的盐田,充沛的产出,光是想想就令人感到至福。
原本,夙沙氏一族在齐、纪两国之间反复横跳,左右逢源,而齐、纪却不得不设法拉拢他们。这下可好,纪国没有了,他们可算是没处可跑了。
该收的税终于能收上来了。
这样一来,齐国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食盐产业的垄断地位。放眼整个华夏大地,除了齐国握有的大片盐田之外,只有内陆那些产量不高的盐池,和胶东东夷氏族掌有的地盘。
对于内陆盐池而言,产量低,就是原罪。流通运输困难,更是雪上加霜。那些盐池相比于绵长的海岸线上广袤的盐田,就好比一毛之于九牛,不足为虑。
至于胶东地区东夷人产的海盐,他们至今还没有与诸夏列国建立稳固的贸易关系。何况现在齐国联合莒国,将胶东地区隔绝于世外,既阻止了诸夏染指胶东,也能够在必要时阻断胶东食盐流入内地,影响齐国依托食盐的运作图谋。
自太公定都营丘,建立齐国开始,就将发展鱼盐产业作为齐国的基本国策。北到无棣水的入海口处,南到与纪国的盐场接壤之处,整个齐国的海岸遍布着四四方方的盐田,就像乡野遂人种植的井田一样规整排列。
这里原本其实也是东夷氏族的地盘,只不过自齐国建立以来,将这里的东夷氏族接纳为齐人,与从西土带来的周人族群互相交流融合,夏人接纳夷礼,发生东夷化的同时,这里的东夷人也在逐渐地华夏化。
齐国吸纳了无棣水畔碣石山下的东夷盐民先进的晒盐技术,不再依赖砍柴燃烧煮盐,而是多开盐场盐田晒盐,这才迎来了西周早期的第一波发展高峰。
海滨的煮盐人将海水引入到整好的盐田的蒸发池之中,只要阳光足够充足,海水中的水就会逐渐被蒸发出去,经过若干天的曝晒,剩下的海水中盐分浓度就能大大提高。
接着将得到的浓盐水引入到结晶池中,继续曝晒,就能饱和析出食盐结晶,剩下称为“苦卤”的饱和盐溶液。
如此循环往复,不断地用浓盐水补充结晶池中的苦卤,便能在结晶池的底部不断地产出食盐。
天气逐渐转暖,一年之中适合晒盐的日子便开始了。
齐太子诸儿亲临盐场,冒着强劲的海风和顶头的烈日,勉励盐民们辛勤劳动,创造财富。
只有这样,国家才能有充足的税收。
穿着盐民劳作时的粗布短衣,酷烈的日光晒得皮肤发红发烫。
海风温热,好像带着沙砾似的硌得脸上生疼。
放眼望去,盐田中的蒸发池已经都灌入了海水,盐田的主人正在将引水的入口依次阻塞,阻止盐田与外界的海水之间的沟通。
诸儿捧起一抔卤水,尝了尝,当即吐了出来。
又苦又涩,咸得齁人。
但是值钱。
只要从盐民手中统一收购食盐,保证食盐的主要流通都在官府的掌控之中,齐国公室就掌握了齐国海盐的定价权。有了海盐的定价权,就能以此进行操作,用倾销手段打垮列国的池盐产业。
一旦列国的池盐经营破产,齐国适时介入收购,则天下盐业,尽在齐国掌握。
想卡谁脖子,就卡谁脖子。
诸儿召集沿海所有晒盐部族的首领,在临淄洽谈食盐统一收购的战略交易。
为了能让东夷人也能准确地掌握自己的意图,还特地配备了精心选拔的翻译。
“诸位,齐、纪已经合为一体,沿海所有生产食盐的盐民部族,都已经成为了齐人。”
“现在齐国正要推行减税的政策。只要诸位同意,统一由临淄指派的官员从各位手中收购食盐,那么齐国公室愿意把盐税从二成降到一成八,从而提高诸位的收益,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这...如果出价...”
“然也。若是收购出价低于那些盐商,我等岂不是白白受损?”
“进货的渠道减少的话,岂不是临淄说卖多少钱,就只能卖多少钱了?”
诸儿从案底翻出一卷竹册,在桌面上徐徐展开。
“那这样吧,我这里正好有一份临淄盐商收购海盐的交易明细,我们就按照这上面计算所得的平均价格进行交易,如何?”
“这...”
首领们纷纷摇头。
得加钱。
“诸位如此不配合,公室也很难做啊。”
这句话不用翻译。
诸儿将佩剑解下,压在案几上。
“公室如此霸道,我等恕难奉陪!”
有人开始跳脚了。
“倘若将税率调至一成,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一成?好一个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整个齐国税收的百分之十几。
诸儿冷笑。整个海岸已经开辟了的主要盐场都在齐国境内,这些曝海为生的人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恐怕今日,容不得诸位不愿意!”
话音刚落,十名披甲之士破门而入,拔出利剑,怒目瞪视着族酋首领们。
“既然诸位觉得税率还是太高,那这样,再减去一分,算一成七,诸位意下如何?”
诸儿将案几上的佩剑收起,整一整衣带,站立起来,俯视着那些人。
“一成七倒还算公道。”
“然也。”
“如此可行。”
众人纷纷点头,也站起来,向诸儿做了个揖,鱼贯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