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不公的感觉怎么样?”
月下微微一愣,偏过头,看见尹栖水如墨般黑色的眸子中闪着微光,带着微末好奇和在意。
于是不知为何,月下又是心中一松。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并不怎么介怀她问出这样的问题,“自我诞生起,浓郁的情感便笼罩了我,嘈杂、混乱,在那些人族、甚至是仙族和神族的脸上,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表情,嫉恨的、不甘的、痛苦的、扭曲的.....”
阴影从尹栖水的发丝折射出细小的光,眼睫垂下一个很小的弧度,月下突然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习惯了。”
所以,我并不在意。
尹栖水耸耸肩,状似无意地反问,“是吗?”
没有犹豫,月下平静地接话,“是。”
尹栖水嘴角无意义地勾了一下,决定跳过这个话题,话锋一转,“你穿男装是什么样?”
这下换月下僵住了,但就片刻,他反问道,“你想看?”
尹栖水的目光终于从姻缘树落回来,视线扫过月下美得几乎让人不敢直视的脸和华襟,“想看。”
于是下一刻,月下手中的笔被掷下,暗沉的蓝如夜晚九重天最深的那一片星海的底色,代替了那美而不艳的裙裾,粉黛不施,于是眉眼变得深邃。
在那里,静静流淌了孤寂了亿万年的宇宙,凝聚了万千的光华璀璨,落于此一身。
值得任何人在这一刻屏息。
曾以为的极致,原来不过是掩盖在玉石上的一层薄沙。
今日才,洗净铅华。
尹栖水看得呆了,觉得整个天界的平均颜值怕都要被此人提高个三四分。
而月下的嘴角却再次嗪上了一抹看不透的笑,“你觉得这样更好?”
尹栖水隐隐又感到了那一丝疏离,原本在刚结束完那场梦境时破碎的墙隐隐有重新建立的趋势。
她没有说是与不是,而是也学着月下,抱臂靠在姻缘树上,避免眼神总止不住地往他身上落。
在月下的眼神逐渐漫上失望,嘴角的笑意也要维持不住时,尹栖水终于开口了,仿佛刚才只是她很斟酌,很斟酌每一个字,
“我只是希望,其他人也敬爱你,如我一样。”
尹栖水看到了姻缘树上,一朵花悄然绽放,而未发现,月下瞬间怔愣的神情。
“敬爱,我?”
月下的声音终于不是那古板无波的平静,那甚至仿佛带了点不可思议。
“是啊。”尹栖水认真地点点头,
“很辛苦吧。生于那样的情景下,每时每刻,不在忍受着世间万千生灵,令人痛苦的情绪,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伤害任何一个人。甚至因为无法完全消除世间的不公,而感到愧疚,任自己成为今日的漫不经心的样子。
这么久以来,辛苦你了。”
——如果真的不在意,那姻缘树就不会枯萎,如果真的不痛苦,那梦境中所说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尹栖水想。
月下不是没有听过百倍千倍于此华丽的对神明的赞颂或是祈求,但没有这一句,让他有此触动。
甚至第一次,让他感觉到,自己原来也不是那么令人厌恶。
“我只不过是无用之人罢了。”月下克制着心中剧烈涌动的浪潮,努力让自己维持表面的镇静。
这次换尹栖水讶异了,她是这样想的,于是脸上也露出了这样的神色,像是无法理解的稚童。于是海面再次掀起更加汹涌得,几乎控制不住的浪潮。
风声变得很近,近得让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落入他的耳中
“可是你已经做得比所有人都更好了啊?
同样作为...“尹栖水斟酌着用词,”——而出生,无论出于什么立场,青帝和赤帝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意和暴虐,掀起了无数的战争,世上因此堆积起来的白骨比不周山还要高,流过的血能再创造出一条黄泉。
可是你,却救了许多人的性命。更不用提你还在管着姻缘,做着许多琐碎的事。这一切,本来不是你的职责。明明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过的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好,但是你却做了这么多。
这难道还不够好吗?”
“不。”尹栖水摇了摇头,像是要否定什么,月下屏住了呼吸,仿佛站在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潭的岸边,再向前一步,便是不可知的深渊。
“你已经是最好的了。”她粲然一笑,终于做出了结论。
霎时,春色潋滟,星河流转,尹栖水惊讶地看见一树的染着薄红淡粉的花朵,如雨般倾泻,落了她满身。
她摇了摇头,将落在头上和遮住视线的花瓣摇落,微微抬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月下,刚想问没关系吗?却住了口。
月下在笑,而身后的姻缘树复尔再开,比原来更为茂盛更为灿烂。
“好。”
月下启唇,吐出这一个字,仿佛做出了什么许诺。
他的笑意渐渐收敛,可尹栖水却心情莫名地看着,那一树花海再次倾泻。
记忆的种子在生根发芽。
在亿万年茕茕孑立的孤寂中,
一个身影终于向神明走来。
神莫名地看着她,
她的衣裳没有神明的洁白,发丝没有神明乌黑,寿命更短得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
看着她满身泥土,沾染衣襟,看着干涸的血污,黏在她的脸上和发丝上。
看着焚尽宫室的火,金戈马蹄的混战,看着她所历经,一切的艰辛,站在他的一片影子前,告诉她,我比你强,仅此而已。
看着她,历经所有的,一切的一切。
毫无芥蒂地笑着,告诉他,
“你就是最好的神明。”
神明于是伸出了手,在她不明所以的目光中,珍之重之地擦掉了女子脸上的泥土和血污。
捻掉了灰尘和泥土。
君携微雨来,涤尽我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