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之间,满山遍野都是人的身影,嘈杂的声音嗡嗡嗡嗡在耳旁响着。
哭喊的妇人挣脱丈夫的手臂,带着哭闹的孩子想要回家,被男人扇了几个耳光后,才消停下来。
一名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妪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坐到树下,浑浊的目光望着走远的亲人,瘦弱无力的腿动了动,再也站不起来了……
“快走啊,后面已经打起来了,再不走,会连累到我们的啊!”
“爹……娘啊……”无助的孩童慌乱的的声音在呼喊。
“我不走,让他们杀死我算了——”
……
寒风呼啸过山岭,嘈杂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东面的阴云笼罩过来,南阳府、怀庆府两个方向的大批百姓开始背井离乡。
或去投靠亲戚,或入城乞讨,待兵锋过后再回到残破的家园,继续如往昔的生活,或许他们当中有部分人再也回不到家乡。
然而自有战争起,他们祖祖辈辈也都这样的走过来,又走回去,继续繁衍生息。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突然,远处传来哐当哐当的锣鼓声,数百名官兵大声的吼叫道:“乡亲们,全部到怀庆府去,朝廷有赈灾。”
一遍一遍的喊叫声传来,大批百姓眼中亮起了希望,挣扎着最后的力气,走向附近的官兵。
“大人,是真的吗?
“是真的,宣大总督卢大人已经清剿完怀庆府的流寇,不日即将南下追剿剩余的流寇。
大家暂且到怀庆府躲避几天,然后再返乡。
或者,大家也可以到京畿附近州县,那里有大量的作坊,需要大量的百姓做工。”
一个颔下一圈黑须,身形高大且很敦实的将领,浑身甲胄站在难民中间,大声的说道。
此人正是屠夫洪承畴账下第一猛将贺人龙,人称贺疯子。
很快京城要用工的消息便传扬开去,只是部分人还没有信。
有道是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自从大明整个社会崩塌之后,军队这种东西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宛如恶魔。
毕竟不是每一只军队都是戚少保的戚家军,更不是后世兔子军。
“乡亲们,本将这里还有点余粮,暂时给大家熬一碗粥喝,喝完才有力气赶路。”
贺人龙眼看许多人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想到张世泽的吩咐,立马安排下面的官兵在道路旁开始熬粥。
给百姓施粥的军队?
大明多久没有看见过了。
但是随着官兵摆开阵势,很快所有人便蜂拥而至。
叛军可不会管普通人的生死,他们只会拿走最后一粒粮食。哪怕这些明军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但也总比现在饿死来的强。
有些老人还躺在树底下,贺人龙不得不安排士兵抬着饿昏了的百姓集中起来。
霎时间,倒颇有一副军民鱼水情的意味在里面。
当然,这都是张世泽的交待。
他决定将后世兔子军的做法有意无意的安排下去,虽然贺人龙不是京营军官,但不妨碍张世泽命令得到执行。
捧在手中的粥,不少人都开始泣不成声,对明军下跪嗑头。
中国的百姓从来都是善良的,哪怕有一丝生机他们也不愿意去造反?
更不愿意去抢夺其他人的最后的食粮,他们会因为一粥一饭之恩而感激一生。
看着眼前这种情况贺人龙也是感慨不已,老贺当兵这么多年,什么时候不是百姓畏之如虎,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情况?
……
崇祯八年四月一日,怀庆府下起小雨,天色逐渐黯淡,乌云片片。
城西东北角,勇卫营正在进行战场打扫,掩埋尸体。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地面上已经积了水,黄色的浊流沿着地势不住流来,冲开了地表的浮土。
张世泽披着甲胄,在左右将领的陪同下,视察战场。
忽然脚下一软,朝地上看去,顿时如堕如无边地狱一般。
却见,他的脚正好踩在一具尸体的胸膛上。
那具尸体看模样已经埋了数日,又被雨水一泡,白得发青,显得有些浮肿。
这人看年纪大约二十出头,眼神中充满了恐惧,显然在死之前经受极大震撼。
再看他心口处有一个半个巴掌大的孔,这是火枪的射击孔。
一颗小小的铅弹,轻易地夺去了这条年轻的生命,然后被人埋在地下。
大约是埋葬尸体的人偷懒,盖在上面的土层很薄,落了两天雨,这地方因为泥土已经被人挖空。
四面八方的积水就流过来,将上面的浮土冲开,里面的死人就露了出来。
一路过来,张世泽在战场上也不是没见过死人,单一具尸体并不足以让他寒毛直竖。
随着水越积越多,表面上浮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冲刷开去。
只片刻,一具接一具苍白浮肿的尸体逐渐显露出来,越来越多,白花花地向远方延伸开去。
这竟是一个万人坑。
几乎所有死人都是同样的张大嘴,眼神恐怖而畏惧。
在水流的冲刷中,有无数黑色的头发在积水中漂浮荡漾。
张世泽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死人,看到过这么多的人的面部表情。
他仿佛梦魇了,突然呆呆地坐在黄泥水坑里,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身体也越来越松软,就好象有一只无形的手,抓着他不住往下拉拽。
这个时候,黄得功一把拉住他的手:“都督,快起来。”
一刹那,所有的感觉都回来了。
张世泽也不知道从身体的哪个地方升起一股力气,一咬牙,水淋淋地从坑里跃将起来。
脚踏实地,放眼望去,这个埋葬尸体的坑洞大得惊人,无数尸体堆在其中,蜷缩着,扭结着,一层叠一层,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楚。
“这……都是流寇……还是……百姓”张世泽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是流寇,依末将看来,应该有五千具尸体。”黄得功经验丰富,久经战阵,粗粗一看便点头说道:“且都是主力战兵。”
“怎么说?”
“都督,这些死人大多是青壮,并不是老弱妇孺。”
黄得功蹲下去,从泥坑里拖起一条已经完全僵硬的手臂,逐一掰开那人捏紧的拳头:“这人应该是个刀盾手,使的是雁翎刀。
一般来说,刀把上都缠有麻布片子也好着力。
所以,同普通农户满手都是茧子不同,这人手上的茧子只生在虎口处。显然,是常年操刀贼人的主力战兵。”
唉……
瞧见黄得功淡定从容地拨弄着尸体,毫无俱意,张世泽长叹一声悠然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没有谁天生如此大胆,一切都是在战场杀人无数才历练出来的。
而这,也是他必经的历练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