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明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雪来,纷纷扬扬的像跳舞一般。其实南城很少下雪,尤其是这样铺天盖地的大雪。我从小到大见都没见过,所以特别惊愕,杵在窗边这样傻呆呆看到了天亮。
七点多钟的时候,杜叔叔就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他的儿子杜文星。
杜文星是我小学的同学,那会儿长得像个大胖墩,他喜欢我,经常跟我屁股后面转。但现在却瘦了,长得也一表人才,高高帅帅都有些认不出他了。
他进来就在看我,上下打量许久,忽然抡起拳头轻轻捶了我一下,“好你个裴瑶,这么多年你是上天遁地了吗?怎么找你都找不着。”
这话,顿把我们俩那点生疏感消除了,我也笑着抡了他一下,却没解释自己这些年在干嘛,实在讲不出口。
杜叔叔笑吟吟地看着我们俩,跟我父亲道:“远山,你看他们俩还跟小时候一个样,就是瑶瑶更漂亮了,而我家这小子却没长帅,随我呢。”
“哎呀看你说得,文星这模样放哪儿不是翩翩公子啊?就你嘴损。唉,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们就老了,没用了。”父亲无不感慨道,甚是落寞。
杜叔叔过去把他扶起来,又不经意瞥了我一眼,“远山,身体好点了吗?晚点儿咱们聚个餐吧?文星说好久没有见到你们,一定要请你们吃个饭。”
“好,好,先去看看文君再说吧。”
“哎!”
去殡仪馆的途中是杜文星开的车,父亲和杜叔叔坐在后面,我就在副驾驶上。他一直在偷瞄我,拐弯抹角地问我这些年在哪儿工作,有没有交男朋友什么的。
我大抵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读书那会儿他就是我的小跟班,现在恐怕……
所以我撒了个谎,说有男朋友了,就在魔都上班。他一愣,而后就不讲话了,脸也微微有些落寞。后面两位本在侃侃而谈的老人也因为我的话沉默了,车厢的气氛忽然间就压抑起来。
我讪讪地瞥向了窗外,故作惊讶地说今年的雪好大,好久没看到这样的了。然而除了杜文星打了个哈哈应付我之外,也没有人理我。
唉,好尴尬。
母亲的尸体放在殡仪馆有好些天了,她的遗容并不吓人,甚至算得上美艳。求死那天,她应该是精心装扮了一番,妆容和衣着都十分搭配,始终她还是个精致的女人,临死也容不得自己半点马虎。
父亲满脸伤悲地站在冰棺前,颤巍巍地伸手去摸母亲的脸,刚触到就老泪纵横了,哭得像个小孩儿似得。我和杜叔叔都没有去打扰他,兴许他痛哭一场过后心情就好了。
父亲泣不成声了,“文君,你牛角尖钻了一辈子,怎么会选择用这个方式结束生命呢?你那么恨我,为何不看着我走在你前面呢?你真傻,真傻啊……”
母亲是钻牛角尖么?我不信!
我往前走了两步,看到冰棺里那精致如玉的女人,好像只是睡着了,她并没有死。看到父亲哭得肝肠寸断,我却生不出来悲伤的感觉。也不晓得是我凉薄了,还是他们当年把我伤太深。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觉得母亲选择死亡并不是完全是因为记恨父亲,而是她自己的遭遇。
她是个骄傲的女人,有才有貌又清高。所以她觉得男人们都应该为她俯首称臣,却不料生命中的两个男人都把她伤了。她不愿意相信是自己失去了魅力,不接受这个事实,于是就……
可能是在夜店上班太久,对于人性的理解我比很多人要深刻一些。所以母亲的离去,我自以为是她无法接受自己这一生输得一败涂地而产生了绝望。但凡那个男人对她呵护有加,她心境或许又不一样了。
我和母亲性子一样,都很轴。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我惜命,而她作践生命,因此我生不出对她的怜惜。
父亲跟母亲做了很久的告别,还依依不舍的。在她要送进焚化炉的时候,杜叔叔给她的丈夫打了个电话,问他要不要来看最后一面。
但对方只说了一句话:她死有余辜,我不管!
这句话,一下子挑起了我骨子里那份血性。夫妻啊,怎么能用到死有余辜这个词?我发誓一定会让这混蛋付出惨痛的代价,简直太不是东西了。
父亲气得要去找这人拼命,但被杜叔叔拦住了。等到母亲焚化成灰过后,他又哭成了泪人儿,他抱着那小小的骨灰盒不肯放手,一直抱到了公墓里去。
这块墓地是母亲早就给自己买好的,她一切都布置好了,所以葬礼并不仓促。在看到她的骨灰盒放进墓地那一瞬间,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心忽然就痛了。
一个一百六七十公分的女人,长得那么美,那么高傲,却就这样变成了一捧骨灰。忽然间觉得好难过,原来人这辈子只有在成灰的那一刻,才能找到真正的归属。
这个葬礼很简单,只有父亲、杜叔叔、杜文星和我。我们没有买花圈,就父亲买了一束玫瑰花放在墓碑前,他说如果有来世,他一定会好好珍惜母亲。
这话深深触动了我,如果真有来世,我还会选择为陆朝歌飞蛾扑火吗?会不会在遇到他的瞬间掉头就走,从此再不相见,也再不相念。
荒唐的是,我心里居然没有答案!
雪越来越大,父亲还舍不得离开,一遍遍把飞落在母亲墓碑上的雪扫掉。看他那伤悲的样子,我心里更为唏嘘。
其实他没警觉,母亲是很残忍的,她的墓碑上只有她的名字和照片,没有儿女,没有丈夫。
这说明我们在她心里从来不曾存在过,只有恨是她一直放不下的。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死者为大,她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爸,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回头再来看看妈吧?你现在身体不好,要注意些。”
眼看着寒风越来越烈,我担心父亲的身体扛不住,忙过去扶住了他。他拭了拭眼角的泪光也没再坚持,低头在墓碑上吻了下,就转身颤巍巍跟着我走了。
没走两步,我看到外面的小径上站着个被风雪素裹的人,一个我想象不到的人:陆朝歌!他穿着一身全黑色西装,手里抱着一束白色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