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定定看着她,若有所思道:“巨子难不成想见的是我,还得我全须全尾的去。”
女子只是哼笑一声,道:“你到了便知道了。”
云归不再多话。
到的地方,并不是墨家峡谷,而是一处院子,院子里两老头正在辩论。
“……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斤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形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已之大顺。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
另一老头道:“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跋,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故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屐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
老头又激昂道:“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若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奇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无跋、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
另一老头正要说话,看见门口的云归,便笑道:“巨子,你之贵客已到。”
墨家巨子招手,笑道:“你来,此乃庄周,庄子。”
云归一愣,上前行礼:“久仰大名,庄子。”
庄周于后来人影响甚多,如鲲鹏,如庄周梦蝶,如泥里巨龟。
云归以为这样的人大抵应当是衣带当风,衣袂飘飘的枯瘦老头子,眼神孤傲又决绝,不满天下暴政,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高样,面对天下事辛辣讽刺。
可如今看来,只是普普通通一老头子,笑起来很和善。
他听云归这么说,便也拱了拱手,道:“我也听说过你,秦国夫人。”
“不过借外人之名,庄子言重。”
庄周只顺口道:“大知闲闲,小知间间。”
云归只是微微一笑,复向墨家巨子道:“我虽为周天子之女,却无甚学习。嫁入宫闱后,也不敢于政事上有所教。自觉无一时同墨家有所关系,却不知巨子为何邀我前来。”
巨子开口,不似同庄周说话时那般慷慨激昂,也不咬文拽字,不似后世的酸腐读书人,倒是十分平淡的像个路边随处可见的和蔼老头。
越是阅历足,越是如同平常人。
大隐隐于市。
他道:“我听闻你的名姓很久了。”
“我并不出名。”云归客气的笑了笑道,“我观你们方才在辩论,不继续辩吗?”
巨子笑而未语,只看着庄子。
云归略微一思索,便坑坑巴巴道:“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庄子笑道:“你这小姑娘有点儿意思。我说的话没几个人知道,你却很是清楚啊。”
云归摇头道:“久待秦宫中,多有闲暇,无所耍乐,我闻百家争鸣,各派学说各有所长,便央秦君为我寻来,翻了些时日,故此方才知道。”
巨子道:“你闻百家之学,可有所获。”
“两位面前,不敢提所获。”
巨子挥手让他们出去了,这院子中只剩下他们三人。
巨子看着庄子,庄子冲他翻白眼:“小姑娘那么有趣,我看看怎么了。”
庄子同惠子是好友,同巨子亦有矫情,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是,朋友之间,大同小异,思想不同便不同,庄子为道家,上承黄老之学,下开飘渺逍遥之风,素来是随心之辈,他如此所为,倒叫人说不出什么。
巨子也不理他,只看着云归。
云归只是笑了笑。
巨子道:“公主本应当经我墨家问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