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通幽处。
太尉府内的景致很是幽深,葱绿的青苔不知何时爬上了院落和地板,府中唯一称得上景致的东西,竟只有庭院正中一块巨大的奇石,连风起都有些怀疑这里究竟是不是太尉府了。
按理来说,历代太尉都在太尉府内居住,即便风长空两袖清风,前几任太尉总不至于这么委屈自己。
而且,看太尉府的面积,风起绝不相信前几任太尉是清廉的人。
许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风长空轻声道:“原本这里是装得花里胡哨的,我看着不习惯,该推的就推了,能卖的就卖了,倒还卖了些钱。”
风长空没有说那些变卖得来的钱财去哪儿了,不外乎也就几个地方。
风起不在乎。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件事只是小事,哪怕第一时间被府内清贫所吸引,他现在也全不在乎。
他只在乎一件事
神皇之局。
其实他对神皇偏见颇深,这种偏见在当初他听闻那句“移花尽归渤海”便已种下,但那会儿他没想这么多,只当是神皇想要削弱燕北才放任渤海横行,没有想到,燕北从一开始便是砧板上的鱼肉。
而把燕北变成鱼肉的,除了神皇和窦晓童,便是眼前的老人。
风长空已有百岁高龄,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跨入虚道,再加上年轻时的征战沙场留下来的隐疾,身体实在称不上好,再加上今天忙累了半晌,不光指挥各门守将排兵布阵,甚至亲自下场与人对战,能扛住不倒本就是极限,现如今走到府中便再也忍耐不住,面上的严厉和精干顷刻间被疲态代替,藏都藏不住。
风起看到这个画面,脑子里想的更多。
太尉府统管全国军事,以风长空的性格来说,肯定不可能交给别人去办,经年劳累之下,身体不知已经透支到了什么地步。
燕北上下都以为老王爷来到武阳城之后,过的依旧是位高权重的生活,若是看到他现在清贫至此,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
不过现在也没必要想那么多,愿意为面前这位老者讨个公道的人基本上都已经死了,死在了不久前的燕北之战里,因这个老人的出卖而死。
想到这里,风起轻声说道:“燕北百姓都说,总有一天父王会来武阳接替你的位置,这样的话你就可以回燕北享两年的清福,他们也能再听两年老王爷的教诲,即便不教诲,看看你也是好的。”
风慕云会来接替他。
现在风慕云已经死了。
又有谁来接替他呢?
风长空心想这小子许久没见,锋芒竟露成这样。
“燕北啊,故乡啊,我可每时每刻都在挂念着它。”风长空咳了两声,“可是我已经回不去了。”
风起说道:“巧了,百姓们还说,万一老王爷真回不了燕北,至少燕北王府上下还能给他送终,到时候灵柩北上,燕北定会百里相迎,然后再百里相送。”
风长空无奈地说道:“虽然没入虚道,却也不远了,我死之后肯定化作星光点点散去,哪有什么灵柩。”
风起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顿了顿,他继续开口说道:“我的意思是,都说父王会为你送终,现在父王被你亲手埋进了死地,以后又会有谁来给你送终呢?”
风长空微怔,然后沉默。
对待此事,他没有任何可以辩驳的余地,不管初衷为何,过程怎样,结局终究是燕北覆灭,燕北王府满门战死。
风起继续说道:“所以,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
风长空叹了口气,“你境界不足,很多事情是察觉不到的。”
境界低,便察觉不到现在的天地元气纯度相较以往低得可怕。
境界地,便察觉不到往些年年年都会开放的问道湖、清铃湖已有三四年未曾召集适龄儿童前往筑元。
境界地,便察觉不到幽州的墨兰已有数载未开,广南的瘴气一天比一天更重。
这些都是修真界蓬勃发展的后遗症。
李谨行提出的理论再怎么该死,第一句话终归是没错的。
天地有穷。
“所以为什么是燕北?”风起认真问道:“要引诱渤海,筹码很多,为什么偏偏选在了燕北。”
风长空再度沉默。
半晌,他挠了挠头,“兴许是因为当年陛下召见五王进宫,最后却只有我来了?”
风起说道:“所以陛下利用的依旧是你的忠义?”
风长空说道:“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忠当仁不让,义却愧不敢当。”
风起说道:“祖父,你知道为什么忠义常常连在一起说吗?”
风长空嗯了一声。
二声。
风起看着风长空的眼睛,渐渐红了眼眶,“因为它们本就不可分开,在这一局里被你舍弃的义,便是对忠最大的指控,毕竟你终究没对神朝尽忠,没对燕北尽忠。”
风长空想说些什么。
风起眼神空洞,一时没忍住便喷出一口心血。
他晕了过去。
风长空扶起他,叹了口气。
他看着昏迷的他,神色满是歉意。
如果真有选项,他又何曾愿意将燕北拱手相让?
那里有他的家,有他守护了一生的土地和百姓。
他也曾为燕北流过血,出过汗,交代了所有的青春年少和中年孔武。
想到窦晓童当初说的那件事,他再度叹了口气。
只希望起儿和扬儿可以一生顺遂,没有这么多的波折吧。
......
......
“看来燕北世子是不打算进宫问安了。”紫霄宫内,神皇透过穹顶看着漫天星辰,轻声说道。
在他的身旁,那位曾经到过燕北的桓总管躬身答道:“燕北惊变,世子爷想必心中多有惶恐,一时间没意识到需要给陛下请安。”
惶恐?
神皇想着风起一路上的表现,失笑道:“那小家伙怎么会惶恐。”
桓总管身形微颤,说道:“总不能是愤懑,毕竟他现在还是人臣。”
神皇说道:“愤懑也谈不上,那小家伙......估计是认进死理里去了。”
桓总管松了口气,陪笑道:“燕北世子少年早慧,总有一天能明白陛下和太尉的良苦用心。”
良苦用心?
神皇挑了挑眉,“屁的良苦用心,只不过是为前人挖的坑买单罢了。”
顿了顿,他又说道:“这么说也不对,毕竟我终归也修到了如今这个层次,对这片天地的掠夺也不在少数。”
桓总管认真道:“陛下勤政爱民方才臻至神隐,岂能说是掠夺?”
神皇摇了摇头,“夺了便是夺了,哪有这么多原因。”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燕北传回来的消息,是真的?”
桓总管心想燕北一共传了三条消息回来,陛下问的是哪一条?
第一条则是燕北城破,守城将士全数战死,天香谷主轻伤,风神卫重伤,神威堡主战死。蛮族屠城,所幸燕北百姓早已撤离十之八九,最后落到蛮族手里的人并不太多。
第二条则是风袭沙的幼子,率领瀚海营倾巢而出,直扑大明宫,并成功将之占领。
虽然大明宫的整体力量被带走了太多,护城所需的各种神器也被抽调一空,但毕竟还是有护城大阵在。
那个孩子竟然只凭两营人马便成功打下了大明宫,颇具帅才。
第三条是关于风家二公子的。
风家二公子不能修行,早些年又没有特别过人之处,他的消息本来没有资格被摆到神皇的案牍上,可前些天他竟被道明观主收至门下,加之风长空必须要确保他这几个孙子的安全,这才破例进了神皇的眼睛。
不曾想神皇最感兴趣的便是这位二公子的消息。
桓总管斟酌了一下,说道:“燕北二公子虽然失踪,但他毕竟是那个人的弟子,想来不会出事。”
神皇说道:“就连朕也差点出了事,何况是他?”
论身份,人族再无一人可与神皇比肩。
连他都差点出事,何况是道明观主的弟子?
桓总管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以“吉人自有天相”劝慰神皇。
神皇听到这话的时候却眯起了眼睛。
吉人自有天相。
能被道明观主收入门中,自然是吉人。
但天相嘛......如果上苍真要垂怜,又何苦给这孩子降下十绝脉这种命运。
“对了,十六年前出现在燕北的那个强者,可有关于他的消息?”
桓总管摇了摇头,“早已知会过逍遥阁留意,但直到现在他们也没有答复,想来是能力有限......毕竟那人可是合道境大物,整个逍遥阁也只有说书人能与其相提并论而已。”
神皇心想若是神威堡主所言非虚,那窦晓童的境界还不如那个人。
但这件事没必要说出来。
于是他挥了挥手,示意桓总管退下。
桓总管领命,刹那消失。
神皇抬起头,看着夜空,喃喃道:“天地危局已解,接下来是何危局?魔族?地府?亦或是......”
想到这里,他轻轻摇了摇头,对自己的小家子气有些可笑。
那颗只是个刚满十六的孩子。
何必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他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