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没有吃到鸡腿,因为她的嘴根本张不开。放牛妹只能一口一口地给她喂鸡汤。
美国佬空腹喝下一杯白酒后,开始教训英富两口子。
“她也是你们的孩子,你们得一样的对待她和小喆。”
英富不服气,说:
“不听话的就该打!”
他对桃之的教育方式是从美国佬那里继承来的。
“我不信你舍得这么打小喆。”
美国佬放下酒杯,冷哼了一声说。英富沉默不语,一口一口地吃下饭和菜。放牛妹推了推美国佬,和稀泥似的招呼着所有人:
“过节了,大家吃饭吃饭!”
美国佬拍了拍桌子,高声质问英富:
“我听说你又出去借了一大笔钱,前面的债还没还完,到现在还不晓得长记性。”
英富也懒得和他说太多,语气很是淡漠地说:
“我们明后天就搬走了。”
美国佬和放牛妹交换眼色,放牛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的打算。美国佬沉声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也结婚了有自己家了,该自己单过了。”
英富眼皮抬也不抬一下,言外之意是他以后不会管家里的事,自己赚来的算自己小家的。
“你翅膀硬了啦,这是要分家?”
英富点了点头,鲜明地表态。美国佬气得摔下杯子,大声喊道:
“这个家轮不到你说分就分的,你别指望我会把地和房子分给你。”
英富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
“我什么都不要,我们会自食其力的。”
“好大的口气,我们做父母的哪点对不起你了,你哪来这么大的仇恨非要分出去单过?”
英富吞了吞口水,神情冷漠起来,分家这个主意不是一时兴起,荔香还没和他离婚的时候他就想过的,如今有了儿子,还是尽早搬出去为好。
“今天过节,我们好好吃饭,我也可以陪你多喝几杯,但我不想和你吵,之后我们搬到新地方,也随时欢迎你们来做客——”
“那我问你,桃之你带不带去?”
美国佬目光如锥地盯着英富,打断了他的话。英富低下头,沉默不语。美国佬冷笑一声又问:
“你是不想要她?”
好一会,英富才摇了摇头说:
“我不会不要她的,只是眼下我们刚起步,双琴又带着小喆哪里还能顾到她——”
美国佬再次打断他说:
“好,桃之留给你妈带,既然你提出要分家,那我们就按分家的规矩来办,你每个月得上交桃之的生活费,不然我们没办法给你带。”
英富哑了话,放牛妹带了桃之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掏过一分钱。他咬了咬牙说:
“行,我愿意上交生活费。”
桃之浮肿的脸上看不清表情,似乎早就对这个答案了然于心。放牛妹叹了口气说:
“哎呀,你要出去开什么串珠厂子我们也没拦着你,你闹什么分家呀,有事我们还能帮衬帮衬你——”
美国佬冷哼一声说:
“不用和他啰嗦,等他碰一鼻子灰,你看他会不会回来求我们。”
“你们放心,我们就是落魄到出去要饭也绝不会回牛屎陂的。”
英富撂下话之后就离席了。
“你劝劝他呀。”
放牛妹的视线停留在李双琴身上,焦急地说。李双琴却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说:
“我没话语权的,都是他说了算。”
过完端午节的第二天下午,英富弄来一辆木平板拖车,把他们一家三口的东西都装上车,东西不算多,还有空位可以给小喆坐。坐在平板车上的小喆对桃之招了招手叫道:
“姐姐,姐姐。”
意思是叫桃之也一起上车。李双琴却把他的手揽回来,厉声地说:
“别闹,坐好。”
桃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冷漠地目送他们摇摇晃晃地走上那条泥路。
桃之身上仍然裹着棉布纱,这两天晚上她总是疼得嗷嗷地叫,趴着睡难受,而且烫伤膏的药效失去以后皮肤恢复剧烈的灼烧,浑身像爬过无数只辣毛子。自始至终,爸爸没有给过她一次好脸也没给过半句关心的话。
“你真是一点儿也不聪明,就不晓得讨好你爸爸,不然他也会带上你的。”
放牛妹戳了戳桃之的后脑勺,恨铁不成钢地说。桃之无所谓地说:
“他不喜欢我,我再怎么讨好也没用。”
“你看青青,她比你可怜多了,爹妈都不是亲的,可她嘴甜,把他们哄得多欢喜。”
桃之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她的讨好就像蜜蜂钉在铁板上,根本无处下嘴。她一直认为是小喆的出生使爸爸对她态度,变得截然不同了。
放牛妹嫌烫伤膏贵,自己上山挖了土白蔹,捣烂了敷在桃之身上。桃之身上的皮结了痂,脱落之后变成了粉红的疤痕。
在幼儿园的最后一个六一儿童节,她表演了一棵树,树上挂了一本显示六月一日的大日历,只需要站在指定的位置一动不动就可以,因为她脖子和胳膊的皮肤和松树皮相似。
其他小朋友们扮成各种小动物吱吱喳喳地在她周围活动、嬉闹,台下稀稀拉拉的家长们笑得乐不可支。
放牛妹没有来,也有一些小朋友的家长没有来,家里的地里的有许多干不完的活,没空来。住在幼儿园附近的英富也没有来,放牛妹说捎了信叫他来的。
垂头丧气的桃之完全没看见王别英使过来的眼色。舞蹈结束之后,王别英给所有小朋友发了小红花和糖果,唯独跳过了她。
王别英把桃之单独叫到二楼的办公室内,问:
“你刚刚表演为什么不专心?”
王别英双手放在贴了一层透明玻璃的桌子上,侧过头厉声地质问桃之。桃之低着头,晃着瘦削的肩膀,一声不吭。
“好好的一支舞蹈全被你搅了。”
王别英合上桌上的册子,拿起来撒气似的用力拍在桌子上,桃之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浑身战栗了一下。
“小红花没有了,糖果你拿着吧。”
王别英抓了一把糖果塞进桃之的衣兜里。桃之走出办公室门之后,王别英又把她叫回来问她:
“你爸爸什么时候能把你这两年的学费结清呢?”
桃之仍旧沉默不语,她也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有钱还清学费,王别英每问她一次,她的自尊心就摔在地上又一次,沾满自卑的尘埃。
桃之孤独地走回家。
“你爸爸去看你们表演了吗?”
桃之落寞地摇了摇头。
“嗬,难道人家没把信捎到位?”
好巧不巧,放牛妹瞥见门口路过一个蓝河村的村民,她拔腿追出去,追上这个正往北边走的村民。
“啊呦,我前天托你带话给我儿子,你没和他说里?”
“怎么可能没说呀!”
村民说完继续往北走,他赶着去自己的责任田守夜水,天已经旱了好久。
“我孙女说他今天没去幼儿园呢。”
村民啧啧好几声才说:
“你这个儿子,没日没夜地泡在上街的小卖铺那儿打牌呢,哪还有心思去看孩子表演,我今天还在那看他打了一下午。”
他揶揄地笑了笑,继续说:
“他就是个散财童子呢。”
村民摇了摇头,哼起小曲,慢悠悠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