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妹牵着桃之赶到蓝河村上街小卖铺。这家小卖铺的还是过去老商铺的样式,整个临街的门面用竖木板一块一块地挨着,只有柜台那里的板子打开,剩下的木板没有拆下来,因时制宜地作为掩护。里面摆放了好几张盘黑了的方桌,抽烟、吐痰、脱鞋、高声讲话以及红了的眼睛是这里每个赌徒的样子。
放牛妹挨着每张桌子找过去,桃之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们在烟熏缭绕中看见了英富的身影。他叼着烟伸出修长的手臂挨个地从另外三个人那里收回赢来的钱,然后豪气地冲柜台上的老板娘说:
“来四瓶健力宝,我请客!”
其他人起哄笑了起来:
“江老板生意做那么大,应该全场都来一瓶。”
英富站起来,手上夹着烟举高了,阔气地说:
“好,那就都来一瓶吧。”
老板娘欣喜若狂地从里面搬出好几箱健力宝,挨个地发出去。
“小短命的,借了一屁股债还没还完,桃之的学费欠了两年没还,你还有闲心在这里赌钱,算命的说过了,你这辈子没有发财的命——”
放牛妹的吼叫声在人群中响起。
面子挂不住的英富,扔掉手里没抽完的烟,拿起腋下包怒不可遏地冲过去提起放牛妹的衣领,一直把她拖拽到大街上。桃之被连带着摔倒在地。人们纷纷越过她涌出小卖铺,周围围上来一些附近的村民,他们拥拥簇簇地看热闹。
英富咬着牙低声说:
“你现在回家去。”
放牛妹被他当众像狗一样拖出来,气得干脆躺在地上撒泼大叫道:
“你们都来看吧,儿子打妈妈诶,天要打雷诶诶诶……”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没有打你!”
英富的脸上露出不知是微笑还是皱眉的表情,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试图使自己冷静下来。
“我们两个老的给他讨了两个老婆,还不满意,一天没孝敬过我们就要分家,才刚分的家就不认我这个老姆妈诶诶诶……”
放牛妹又唱起哭,一声一声,比戏还苦。
“你别再嚎了,你现在回家去,立刻。”
英富脖子和额头上的青筋浮起,拳头也握紧。
“你打死我,你打死我,我死了就不用再给你操心了!”
放牛妹晃动着肥胖的身姿,在街上打起滚。英富的拳头像暴雨一样落在放牛妹脸上和身上。
“我打牌你还来唱衰我,嫌我输的不够多吗?”
如愿以偿的放牛妹抱头啊呦啊呦地叫唤起来。
桃之从人腿之间钻到最前面,看见爸爸像暴怒的老虎在奶奶身上撕咬着。桃之的脸扭曲成嚎啕大哭,她转过头看向自动围成一圈的人,希望有人站出来,帮帮她,救救她的奶奶。
放牛妹有一个最小的妹妹叫小金妹嫁到蓝河村的,有人给她报信说:
“你快去看看,你大姐在上街要被她儿子打死啦!”
匆匆赶来的小金妹,拉开了英富,放牛妹的脸上血肉模糊,已经看不清她原本的样子。
要强的放牛妹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道:
“小短命的,你迟早要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英富拍了拍手歪着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
“好啊,雷打真孝子,财发狠心人,我就要做狠心人。”
小金妹捡起腋下包塞在英富手里推着他走远,哄他先回家去,她会料理好放牛妹的。
放牛妹躺在原地,双手捶打着地面,卖着力气嚎哭着,试图震动天地。
小金妹扶着放牛妹到卫生院清理伤口和上药,所幸没有骨折,基本上是皮外伤。
忙转的小金妹一直没注意桃之一直默默地跟在她们身边。
放牛妹睁着青肿得眼睛看着小金妹,声音沙哑地说:
“你帮我打电话给美国佬,叫他赶紧回来,就说他老婆要被人打死了,呜呜呜……”
放牛妹捂着眼睛小声地哭泣,酸心得不能自已,她怎么也没想到曾经那么听话的儿子有一天会对她挥动拳头。桃之也无助地哭着。
多年的死对头如今站在同一个战线。美国佬一根烟接一根烟地抽,直到烟盒里摸不出烟了。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
“这小短命的,这事就是他的不对,债台高筑了还整天在赌,我会给你讨回公道的,今天下午我去找他。”
“他肯定还泡在那家小卖铺里头。”
放牛妹瘪着嘴,愁眉苦目的样子,嘴里镶的牙被英富打脱落了,安不回去。
桃之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落在美国佬的眼里,他揪心了一下,拍了拍桃之说:
“这不是你的错,是你爸爸的错,是我们没教育好。”
“爷爷,他会不会打你?”
桃之露出担忧的神情,她想到昨天爸爸握着大拳头像要打死一条狗那么狠。
“他敢!”
美国佬自信自己的体力不算差,年轻的时候也能以一敌十的。他走出门,往蓝河村去。
放牛妹和桃之在上厅后门边的石凳上并排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她们什么话也没说,看起来很无措。放牛妹目光空洞地看着屋顶上的涝尘,她的脑子里滚来滚去只有一句话:
活着有什么意思?这辈子挨过婆婆的欺侮,那好歹婆婆已经死了。被丈夫打也是没办法,大多数女人都要挨的。只是想到儿子也打她,人生似乎很难再有盼头了……
“那些喝药死的都是苦死的,你二姑死的时候喉咙肠胃都被药烧完了。”
放牛妹胡言乱语起来。
“做人太苦了,比农药还要苦,所以那些寻死的才敢喝下去。”
放牛妹麻木地想着家里的农药都放在哪儿了,一下子忽然想不起来了。
“奶奶,奶奶……”
桃之用哭腔呼唤着放牛妹。放牛妹转过头来笑了笑说:
“不用怕,我不会去死的。”
太阳刚刚落山,美国佬从前门走进来,他戴了个帽子,掩没了面容。
放牛妹和桃之一起站起来,静静地等他开口。美国佬站在天井边上并不走上来,始终沉默地低着头。
屋子里暗下来,桃之在神龛边摸到灯线扯亮了灯泡。放牛妹踌躇地走到美国佬身边,摘下他的帽子,露出一张鼻青眼肿的脸。
“啊呦!”
放牛妹惊叫起来。美国佬的肩膀垂下去,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苦笑了一声说:
“他也把我拖到大街上,把我打成了这样。”
桃之哭了起来,她不明白爸爸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天晚上,三个人都没有吃晚饭,围着圆桌唉声叹气,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惯子不孝,惯狗上灶,儿子打老子,岂有此理。
夜半三更,英华偷偷摸摸地走进门时,发现今日家中格外异常,前门后面都开着,上厅灯亮着,灯下坐了一个趴着睡着的孩子和两个僵硬的大人。
“今天有什么事吗,你们怎么还没睡。”
英华走近灯下才看清父母的脸上都有伤,他立刻愤怒地叫起来:
“谁弄的?”
被吵醒的桃之睁着朦胧的眼睛幽幽地说:
“我爸爸打的。”
英华一头雾水地望着他们三个问:
“我哥?”
美国佬闭着眼吐出一口气说:
“英华,明天你到合作社打电话给英贵,把他叫回来。”
英华点了点头说好。
这一夜,桃之再次梦见阿丘,他们一起坐在草垛上看星空。桃之说:
“我马上要幼儿园毕业了,等我上了一年级我就是大人了。”
她变成大人以后,也许很多事就不会变得这么为难了,夹在爸爸和爷爷奶奶之间,她害怕自己会再次被遗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