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白昼有着不同的样子,可昨夜与今夜却总是出奇地相似。
——————————
教师公寓里,李晓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怎么和视频里教的不太一样呀?放在洗漱台上的手机正播放着一段化妆教学视频,“浓颜系华丽女主妆”八个红色大字挂在视频最上方。
“姐妹们,上条评论点赞最多的华丽女主妆教学来了,想学别人画浓妆,但自己画出来的效果总是显老又显土,全网最精细浓妆教学,手把手教会你化妆,耐心看完视频,你也可以冷艳感满满,化身气质大女主......”
李晓庆把视频的进度条拉到最后,然后拿起手机举到身前,两个眼睛在屏幕上的博主成品和镜子里的自己之间跳来跳去。好像......是完全不一样!视频的最后,确实冷艳感满满的博主亲切询问道:“姐妹们,都学会了吗?”
李晓庆下意识地躲开视频里的目光,与镜子里的自己四目相对,忽然有一种讲课时看学生的既视感。
“刚刚讲的东西都听明白了吗?”
......鸦雀无声......
“哪里还有问题?”
......万籁俱寂......
她微微侧脸,另一只手怜悯地摸着自己的学习成果,看来也不能怪他们。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感伤。
“Good evening.晚上好。”李晓庆瞬间收起了失落的情绪,欢喜地跟电话另一头打起招呼,还不忘贴心地翻译一下,“快了快了,马上就好了,我正在换衣服,一会就出去,嗯,好,拜拜喽,see you in a bit 一会见。”
放下手机,李晓庆双手撑着洗手池,身子向镜子倾斜,仔仔细细地审视着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位“华丽气质大女主”,努力维持着微笑。翘起的嘴角像个单脚站立的人,勉强撑了一会,就无可挽救地跌了下去。李晓庆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地叹出来,要不......再试一次?
四十分钟后......
“Good evening again.正要出门,马上就过去了,嗯好,拜拜。”
结束了通话,页面再次显示回了那个化妆教学。
“姐妹们,都学会了吗?”
话音才落,屏幕变成了黑色,世界顿时安静了,李晓庆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又用架子固定住刚刚散下来没多久的头发,再次拿起了卸妆膏,两只手简单搓了一下,和稀泥似地在脸上搅了起来。
放弃?不可能的,绝不可能放弃,那只不过是撤,不对,是暂时性的,战略性的,出于各种因素考虑的......转移而已。
“简易版随云髻,十秒钟教会你,把头发捋顺,先扎一个高马尾,把簪子放在马尾上面绕一圈......”
换回了平常妆容的李晓庆聚精会神地盯着支在镜子旁的手机,两只手伸在脑后,一只手攥着撮头发,一只手捏着根发簪于其中织络。幸好簪子的一头被加工成光滑的半圆,再加上是木制的,不然现在已经戳出七八个小窟窿了。
呼~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是大功告成了。
“Good evening again.”李晓庆的心情舒畅了不少,说话的语气也随之更加愉快,“马上了,马上了,一会就到了,一会见,拜拜。”
李晓庆一边笑着脸地同电话另一边打哈哈,一边整理起洗手台,看着从台子上挑起的牺牲的头发,李晓庆抬头不放心地对照着镜子再次审视着发型。正面看上去还不错,至于反面......为什么没有人发明一个可以看到后脑勺的工具,算了,不管了,谁会特意看别人后脑勺呀,再说了大晚上的又看不清楚。
这么想着,李晓庆收起电话,走出了洗漱间,左脚才迈出去,右脚就又退了回去,侧着身认真地看了眼镜子。
要不......再试一次?
——————————
今夜的风清凉,像秋初,又像春暮,总之是没有一点寒冬的样,它还是和昨夜以及更久远的过去那般的漆黑,二十多年了也没有变过模样。
碎片的窗户里弥漫出雾似的光亮,给鲜艳的红墙添了一份朦胧的含蓄,嬉闹声荡起了圈圈的涟漪,哪怕还未走近就能隐隐地听到,那些话语肆意而夸张,那些笑声何等的张扬,就如同那些年轻的心脏,时刻轰鸣着,如交响般地诉说出一段被不屑着的,也被羡慕着的时光。
干瘦的路灯照不全夜里的路,李晓庆走在灯下,目光抖抖地遥望着那座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建筑,就好像是曾经的一个夜里,一个女孩发现了一个男孩。
那时他肆意,也夸张,尚且年幼的双目里是泪水也洗不尽的张扬,他像一头脱了困笼的野兽,声嘶力竭地嘶喊着,可安静的空旷的夜又衬得他是何等的无能与幼稚。
李晓庆出神地笑了起来,那时她的胆子可真大呀,居然还敢走过去,她当时说了些什么来着?忘了,这么久,谁记得呢?
记得那时他还和她一样高,记得那夜好像也是今夜这样的日子。
昨夜与今夜总是出奇的相似,但他们都已经不再年少了。
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像他们那样?应该不会了吧,多幼稚呀。
李晓庆突然愣了一下,眉目低垂,嘴边的白雾四散而去,她低头继续赶路。
有人拍了一下她的左肩,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去,身后忽然刮起了一股劲风,一缕零落的发丝荡起。还没等视线聚焦,李晓庆就把头又转到另一边,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若无其事的侧脸。
“Good evening.”王超吐着口别具风味的英语。
“Good evening.”礼尚往来,李晓庆熟练地回了一句,又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王超故作沉思地单手撑着下巴,然后以拳砸掌,似是恍然大悟,指了指身后,没有说话。
李晓庆后头看了一眼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的教师公寓,一时说不出话来。
“快了,快了,马上就好,正在换衣服,一会就好了,正要出门呢,不说了,拜拜,一会见。”王超面不改色,语气平静,像个基本功扎实的相声演员正在报菜名,“头一回见你这么么慢。”
“你迟到了多少次。”李晓庆气势比象大,声音比鼠小地质问道:“我就迟到了这一次......而已。”
“你迟到了这一次的时间能抵得过我之前的所有时间了。”王超笑着,余光里是李晓庆吃瘪的样子,忍不住继续调侃道:“甚至还有余数。”
“还债不得连着利息一块给,我没上门讨债就不错了。”李晓庆抬起头,毫不退步地看着身边这个比他高了快两个脑袋的男人。
王超瞧着她这个倔强的模样,突然有一种想往他头上砸一板栗的冲动看看她什么反应的冲动。
李晓庆看着王超古怪的笑容面露疑惑,只见王超突然抬起了胳膊,这个动作......好熟悉。
一只手落下,按住了正欲躲开的李晓庆,轻轻地揉着她的脑袋,一改往日的正经样,贱兮兮地说道:“我可不像某人那么暴力。”
李晓庆低着头,原本位于衣服两侧的口袋被藏在里面的手顶到了一块,两根手指隔着厚厚的布料画起来了圈圈,像个被长辈咬住脖子叼起来的小猫,一动不动,半晌才挤牙膏似地吐出几个含糊的字来,“幼稚。”
没等这微弱的声音如何传播,王超就抓起了她的手,带着她在黑夜里跑了起来,两人的手臂构成一道优美的弧线,李晓庆的目光如流水般地灌入其中,直至没过王超的肩头。
他们越跑越快,身旁的一侧变得开始扭曲,变得模糊,他们逆着清凉的风,他们戳破了路灯的光。不觉时,泪水改变了视线的方向,身前的背影变了形状,他不再那么高大,他变得和自己等高,就像记忆里的那样。
记忆里的声音总是扭曲的,记忆里的画面总是模糊的......唯有你是清晰的。
“到了。”
王超突然停下了步子,李晓庆整个人由着惯性扑了上去,等她再次睁眼看去,王超已经松开了紧握着的手,她下意识向前抓去,晚风钻进了手心。
世界倏地亮起了光,空气里的每一粒尘埃都镀上了色彩,一个男孩......他站在色彩的中央,捧着不知从哪里变出的花束,柔和地看着她。女孩曾等过男孩无数次,男孩曾迟到了无数次,而这一次,一向守约的她却迟到了,这一次,换成他来等她。
时光总是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我们总是静静地等着,等着他,也等着她。
作怪的晚风推了推李晓庆的后背,她向前走去,与他手里的花撞了个满怀。
“抬头。”
李晓庆抬起被彩灯黛染的眉眼,顺着王超的视线看向了远方,也像是近旁的天空,一道莺啼似的长鸣升至双目的上檐,绽开了万千的流光,盛大而温柔。
2024年1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