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氛围将整片飞机覆盖,整座航班上的人们都仿佛约定好了一言不发,黎星、简柚柚、曹振,都是如此。
曹振全程都在闭目养神,没有任何要照顾身边两个孩子的意思,从这点上来看他实在不能被称为是个什么称职的大人。
简柚柚则从得知了消息以后就彻底陷入了呆滞,她只是看着窗外,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着,仿佛一直在努力压抑自己心中的悲伤。
而黎星,他的眼神没有从简柚柚身上离开过,他从头到尾都在握着简柚柚的手,希望能够为他分担一些痛苦。
就在这片窒息的死寂中,三个小时过去,他们以计划之外的速度回到了这座小城市,他们的家乡A城。
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般,如银丝般的雨滴轻轻打落在三人的头顶,这场冬日下午的阴雨诡异地将这座城市笼罩。
刚刚踏出机场,黎星就被停在街对面的本田思域EK-9所震惊了,他不懂车,但他清楚面前这辆车的价值,恐怕是自己无论努力多少年都负担不起的。
司机摇下车窗,是一位和曹振同样西装革履的男人,大概是专职司机之类的,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朝他们这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是在招呼曹振还是简柚柚,黎星清楚反正不是跟自己打招呼的。
简柚柚没有说任何话语,只是沉默地走向了对面的轿车,步履无比沉重。
“柚柚”
黎星喊了一声简柚柚,想上前一步牵住她的手,却被曹振挡在了中间。
“接下来的事就和你没什么关系了,我给你叫辆出租车,你自己回去吧。”
“可是......”
“小伙子,你能照顾简柚柚我代表他爸爸谢谢你,但是这回是他们自己的家事,所以还请你回避一下。”
曹振弯下身子,面无表情地拍了拍黎星的背,随后转身便开始向对面的出租车招起了手。
黎星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从未见过简柚柚如此无助的样子,他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去为简柚柚排忧解难,毕竟......
他看着简柚柚的背影,简柚柚打开了车门,微微回头看了黎星一眼。
泛红的眼眶中,晶莹的泪水在打着转,而简柚柚只是对着黎星摇了摇头,便坐进了车中,关上了车门。
有那么一刻,黎星觉得,简柚柚关上的不是车门,而是一座牢笼的门,她将自己和黎星隔绝开了。
她将自己和整个世界隔绝开了。
黎星开始觉得,自己真正能做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少得可怜......
————
红蓝色的灯光,交织着,旋转着,仿佛飞扬的丝线,亦或者是锁链之类的东西,无声而又压抑的结界在这里展开,像是要将周围的所有事物尽数禁锢。
还没从刚才的死寂中走出来,打开出租车门,黎星看着停在街机厅前的警车,心脏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迈着机械的步伐,任由雨水滴落在他的脸庞,随后立刻大步地向着街机厅门口奔去,脚下踩着浑浊的水花,飞溅向四周,沾湿了他的衣服。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当看到站在街机厅门口张望的警察时,黎星的心彻底跌入了谷底,所有不好的可能性在此刻都达到了顶点,他几乎不敢向警察开口询问,怕自己得到一个无法接受的答案。
“你是谁?”警察是个三十岁不到的青年,他看见全身湿透的黎星,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是,这家店店主的侄子,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黎星看向一片漆黑的街机厅,按理来说这时候还没有到关店的时间,可是店里面却空无一人,没有一个顾客,孙琛和田昭也都不见了踪影。
“孙琛的侄子是吧,那正好。我是A城公安局刑警队的杜宁,这是我的警官证。”
警察听到黎星自爆身份一下子认真了起来,他掏出证件展示给了黎星看,而黎星在看到证件后也清楚了,这位是正儿八经的刑警。
杜宁随后收起了警官证,又掏出本子和笔准备开始记些什么东西,简直就和要录口供一样。
“我问你,昨天下午四点到四点半中间孙琛有离开这里吗?”
“我......我才从广州回来,前面几天都不在A城......”
黎星的心跳简直要突破了极限,他从未遇到过被警察录口供的情况,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未知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压垮。
“不在A城啊......有证据吗?”
“有......这是机票,我刚从机场回来。”
“嗯,行吧。”
在检查了黎星递给他的机票后,杜宁上下打量了一遍黎星,大概是觉得这小子还只是个初中生,便没有再纠缠,收起了本子和笔,转而继续走向街机厅。
“所以,杜警官,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黎星见杜宁一副不在意自己的样子,立马继续追问着,希望从他口中得出答案。
但他其实更害怕听到答案,因为他根本不敢想象,这里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才能把警察招惹过来。
“孙琛是你舅舅吧。”
“是......”
“他昨天下午把前女友的新男朋友家楼下蹲人家,把他拖到小巷子里暴打了一顿,当天晚上自首去了,现在正在公安局候审呢。”
杜宁瞥了一眼黎星,这样冷冷地解释道。
......
“我反正觉得是有疑点的,因为根据目击者的证词,那个作案人员和孙琛似乎形象上有出入,作案的时间也有点对不上,所以我过来调查一下......诶你干嘛去?”
“去公安局......”
狂奔的黎星停下了脚步,头也不回,近乎是用咬牙切齿的语气吐出了这四个字。
“这大雨天,你还想跑过去不成?”
......
杜宁回头看了一眼街机厅,又看了一眼面前的如丧家之犬般狼狈的少年,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上车吧,带你过去。”
杜宁拍了拍警车的车前盖,朝黎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上车。
————
“你怎么浑身都湿透了。”
这是在公安局见到孙琛后他对黎星说的第一句话。
被杜宁带进探视室的孙琛穿着灰色的囚服,双手戴着手铐,嘴唇略微发白,摘掉了眼镜的他看上去格外憔悴,像是两天没睡好觉了。
只是他的眼神平静依旧,在见到黎星后他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情感的波动,仿佛对黎星的到来并没有一点意外。
“你他妈到底干什么了?”
坐在玻璃对面的黎星猛拍了一下桌子,整个人近乎暴起,给刚要离开的杜宁吓得轻微颤抖了一下。
在皱着眉头瞪了一眼黎星这个没大没小的不良少年后,杜宁走出了探视室,给两个人创造了独立的空间。
“杜警官没告诉你吗?乐队那个红毛给我戴绿帽子,我把他揍了一顿呗,就这么简单。”
“你当初怎么跟我说的?”
“说什么?我感觉我跟你说的话很多了,你也没怎么听就是了。”
“你告诉我,能动脑子就绝对不要动手,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忘了吗?”
“那我只能承认错误了,说这话的时候可能我也挺高高在上的吧,等真的事情到了自己头上才明白,有些事情,脑子和拳头都争取不来。”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那样?”
“你不是这种人的,你明明会做出更好的解决方法的......”
“我还能有什么解决方法,跪在红毛面前,苦苦哀求他,‘求求你了,把我的女朋友还给我吧,我什么都会做的’,这样就能解决一切了吗?”
“......”
“黎星,我也是人,我还没到三十岁,我还年轻,我也有自己的情绪的,我不是圣人,别人夺走了我的一切,哪怕我夺不回来也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让他看看动了我东西的代价。”
“难道这就是你的一切了吗?”
“什么?”
“你做的那么多,你一直以来坚持的,为了自己热爱的一切付出的事业,难道就要为了出一口恶气全部葬送吗?”
“......”
“你在动手前,考虑过你如果坐牢了会怎么样吗?”
“我问过了,如果定罪的话大概也就是两三年,时间很快的,一下就过去了,到时候出来了你还没高考呢。”
“街机厅呢,没有你逗咖怎么办?”
“已经结束了。”
“什么意思?”
“政策已经下来了,全国的街机厅都要被整治,蓝旗和火线都已经关门了,逗咖不会成为幸存的那一个。”
......
“什么......”
“街机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孩子,接受现实吧。”
“别胡说八道了,街机厅在不在根本不重要,只要有一台街机,几个硬币,只要我们这些还愿意在街机前坐着打上一整天的家伙还在,街机时代就根本不会结束的!”
“那,你说的这些家伙去哪了呢?”
“大家不都在这个小破城市里吗?还能去哪?”
“你有多久没见过祁虎了?”
“虎哥?他怎么了?”
“A城第一家网吧开业了,你不会不知道吧,也是文渊老板手下开的。”
“我知道啊,皇城网吧,我去过的。”
“你去过就应该知道了,现在人们都泡在网吧里,用电脑玩最新的网络游戏,那个叫《传奇》的游戏是真的很好玩啊,那些老客人都去网吧玩了,祁虎已经泡在里面三天三夜没出来过了,谁还在意你的街机厅开着关着?”
“大家只是图个新鲜罢了,这种东西,跟街机根本没法比啊!”
“就当你说的是真的,那你知道吗,丁勾已经服兵役去了,程利当船员出海去了,牛杂天天忙着备战高考,安晋四处找工作忙的焦头烂额......大家都很忙啊,真没那个闲情雅致陪你在街机厅过家家了。”
过家家......
黎星一辈子都不会想象到,自己会从孙琛的嘴里听到这三个字,他用“过家家”来形容街机,他觉得自己为之投入了无数个日夜的事业是在过家家。
他在否定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
他在亲手摧毁一直一手搭建的乐土。
又或者,他只是在说气话罢了。
黎星希望是这样,但......
他希望从孙琛的眼里得到答案,可孙琛的眼神无比平静。
平静得像深不见底的湖面,平静得像死了一样。
“那你......你做的那么多,买的机器,办的比赛,布置的场地,为拉赞助奔波付出的汗水,应酬喝的烂醉吐到不省人事的夜晚,也只是在过家家吗?”
“......”
孙琛没有回答他。
黎星开始明白了,他的目光从愤怒慢慢地转向了悲凉,他看着孙琛的脸,而孙琛却低着头,不愿意直视他。
他不愿意面对自己亲手建立的一切即将崩塌的事实,所以就开始贬低它,仇视它,抹黑它,让它看起来显得一文不值,让失去这一切的自己看上去云淡风轻,这样好让自己看上去更体面一点。
你只是在保护自己,对吗,舅舅。
说到底,你和我还是一种人,所以到最后也只有我这个侄子才会懂你啊。
你让我开始爱上街机,带我进入这个充满魅力的世界,却说想自己先放弃这一切,和街机永远切割......我当然清楚,你永远不会是那个做逃兵的人。
你还是那个愿意为了自己热爱的一切去奋不顾身的青年,你一定还是那个我记忆里的孙琛,一个顶天立地的好舅舅。
“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
孙琛看向面前的侄子,少年没有说话,只是朝他微微摇了摇头,只留给了他一个怜悯的眼神。
孙琛不喜欢这个眼神,他感觉自己已经看不穿这个侄子的想法了。
你不该是这种表情的,你该辱骂我的,狠狠骂我是个放弃了一切的逃兵、叛徒,而不是用这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才对啊。
“真的是你打的人吗?”
......
没有任何由来的,黎星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是。”
孙琛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情绪变化,冷冰冰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而黎星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那好吧,我自己去了。”
“黎星!”
像是也明白了什么,孙琛站起了身子。第一次,黎星看见了,他的眼神了闪过了一丝惊慌的神情。
“我的人生可以在这里中止一段时间,但是你们未来的路还很长,不应该将人生轻易葬送在这种事情上面,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