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谢之桃是三日之后的事情了。我因为陈昭仪一句吞吞吐吐的话,对这个谢小媛起了好奇之心,终于按捺不住,下了一道懿旨,命除了禁足的郭小仪外的所有宫嫔来未央宫请安。
陈昭仪来的最早,她坐在我的右手边喝了半晌的茶叶,才见几个新妃款款而来。
先来的是常在童蕊,她今日一件菊纹上裳,一条简单的百花曳地裙,头发也挽成最朴素的同心髻,略略戴了三两支珠钗,我记得我未出阁时的装扮都要比她强出许多。
她生得不够美,却足够安静,恬静的脸庞和呆滞的眼睛看不到什么情绪。声音也是轻柔地,柔到我几乎听不见她的说话声。
“臣妾常在童氏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她三拜九叩,规矩倒是不错的。
我被她的安静连带地也安静起来,轻轻道:“起来赐座吧。”
她安静起身,坐在右边最下首,然后就没了声音。
陈昭仪冲我挤眉弄眼,我微微一笑对她点头,肯定了她对这个童常在的评价。
继而来的,是于懿和姚幼双。她们结伴而来,未进殿时仿佛还在说着什么,直到入殿才渐渐安静下来。
“臣妾才人姚氏、才人于氏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她们异口同声,整齐划一说道。
我打量她们两人几眼,见姚幼双穿了一身的梅红色,整个人喜气洋洋。看她的眼神,仿佛会说话一般,在我耳边聒噪个不停。
我忽而觉得她时常出入广阳殿并非是同温妃多么亲密,只是想找个人没事聊聊天。她咭咭呱呱的话痨一样的人,温妃大约也看不上。
再看向于懿,真觉得陈玉华说的太对了。这姑娘一股浓郁的书卷气,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个音调,都像极了外面那些酸秀才。之乎者也摇头晃脑,也看不出多少心计,她若不是个女儿入了宫,合该去外面当个教书先生,或者相她父亲一样,在朝中做个编史书的史官,这才不算是屈才了。
想着想着,我便忍不住笑出了声。姚幼双瞪着大眼睛欢快问我道:“皇后娘娘笑什么呢,说来同臣妾等一起乐一乐啊。”
我还未及说什么,便听见于懿老气横秋道:“才人误也谬也,娘娘尊上之躯,发笑自有其道理,我等草木之人,岂能得娘娘之道?何况此乃未央凤宫,严禁喧哗,才人非准不得出言,以免惹凤颜动怒。”
姚才人无所谓地瞥了于才人一眼,仍旧欢快道:“娘娘没说话,你不也说话了,万一娘娘动怒,你同我也要一起担着。”
于才人听了这话,连忙叩首请罪:“臣妾错失,未经准许在未央宫妄言,请娘娘责罚。”
我摇头一笑,道:“于才人……”想了半天,我也想不出什么话形容她,憋了半天最后只说道,“家教甚好甚好,本宫久仰才人美名,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不敢不敢。”于懿说道。
我指了指一旁地座位,道:“在未央宫中不必客气,你们都随意坐吧,需要什么只管告诉本宫。”
两人应了,只管各自落座。
新入宫的良媛关翠苹和选侍徐鹃羽同来,我知道她们已然自成一党,一同投靠在温妃麾下。
今日一见,徐选侍再不复上次相见时那样楚楚可怜,而是容光满面,精神焕发。近日得宠让她褪去了从前的自卑,逐渐演化成了骄傲和得意。在新人面前她地位遂算不上多高,恩宠却是不少的。
相比之下,关氏美则美矣,却无那股子气韵。而且她的容貌虽然乍见之下觉得惊艳,但再打量过去却觉得她并不耐看,难怪萧琰对她不过三两次的兴致。
简单请过安,我便让她们先坐下。看了看天色,我觉得也不早了,可我今日想要见的主角还不曾来,心中不觉对这个谢小媛更加好奇。
同这些新入宫的新鲜花朵随意聊着聊着,终于听到了一声通报:“谢小媛求见——”
我点点头,让小公公带她进来,然后我便看到了一色倩影。
淡淡的粉色衣衫层层密密,裙裾随着人的脚步荡漾开来。衣袖随风轻舞,香氛随着长袖的飘荡也阵阵散发出来。发髻一丝不乱,戴了两支点缀各色宝石的玉簪,鬓边配以春日里最后盛开的桃花,正是春日里说不出的柔情如水。
再细看面容,谈不上惊艳,也谈不上不美。但是眉目间的温柔可人无从遮掩,像是一股春风卷入殿中,清新别致。
“臣妾从五品小媛谢之桃给皇后娘娘请安,臣妾来迟,向娘娘请罪。”她声线不高,只是温柔和缓,我记得初见朝露公主,也是一样的感受。
这个谢之桃,活脱脱一个朝露公主再世。从平淡清秀的容貌,再到温柔可人的声音,甚至连衣衫装扮,都是这样的神似。
难怪萧琰会宠爱她,在新晋的宫嫔当中,唯有谢之桃受宠最多。我如今安静自处,只想打理好自己的生活,却不想有这样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入宫,并且承受着萧琰的百般宠爱。
心底涩然阵阵,恍惚中我记得当初朝露公主离世时萧琰的万般沉痛和万般自责。我同他的隔膜至今也不曾消除,而起因便是我的话在萧琰耳中成为了刺激她发疯的利器。
萧琰对朝露公主的珍爱,从来不输于对我的喜欢,甚至他们之间的感情之深,是我万万触碰不得的禁忌。
“皇后娘娘?”她见我许久不答话,轻声出言试探道。
我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对着谢小媛微微一笑:“本宫有了身孕,偶尔神思恍惚,一不留神让你跪了这么久,快起来吧。”
她不敢起身,只道:“臣妾来迟,请皇后娘娘责罚。”
我问道:“那你缘何来迟?”
她迟疑一下,然后如实说道:“臣妾昨夜侍寝,今早起的迟了,还请娘娘恕罪。”
我闻言心下更是一阵失落,一旁坐着的陈昭仪冷淡一哼,道:“给皇上侍寝便可以作为来给皇后娘娘请安来迟的理由吗?何况你以侍寝为由来迟,岂非拿皇上压制娘娘,你好大的胆子!”
谢小媛秀眉一蹙,道:“臣妾没有这个意思,请娘娘明察。”
我点点头,笑道:“罢了,只是以后断不能如此了。宫中规矩多,你说话办事都要注意,莫要叫人以为你是恃宠生骄。”
她应了,我让她自己坐下,再不过片刻功夫温妃便来了。
“给皇后娘娘请安。”她不咸不淡一笑,恰到好处地拉开我同她的距离。
我不及开口,陈昭仪已是按捺不住。她轻笑一下,随意地摆摆手对温妃说道:“温妃姐姐今日来的可真不算早,新入宫的姐妹们都按时来了,姐姐却来的这么晚。这样记不住规矩,平白叫人以为姐姐才是新入宫的。”
闻言心中暗笑,陈昭仪这张嘴真是越来越伶俐了。这才是宫中嫔妃第一次正式相见,她便给温妃这样大的下马威,不可不谓刻薄尖酸。
然这尖酸刻薄,却这样讨人喜欢。年幼果然有年幼的好处,心思直白又争强好胜,从不掩饰自己的任何不满,这样的脾气其实很令人动心。她若是认真争宠,绝不会逊于任何人。
虽然陈昭仪伶牙俐齿,但我觉得以温妃的为人,也绝对不会吃这样的亏,定会反唇相讥。
果然听温妃说道:“嫔妾要料理宫中大小事务,不比昭仪妹妹清闲。皇后娘娘有孕不宜操劳过度,便同娘娘商议了将此等重任交予嫔妾,嫔妾岂能不尽心尽力。不过话也说回来了,妹妹今年也不小了,去年还帮着嫔妾一起打理六宫呢,怎么今年越大皇上反而越不放心妹妹、不肯放心让妹妹再历练了呢?”
陈昭仪一挑眉,道:“皇上曾经吩咐了,皇后娘娘有身孕让本宫多陪陪娘娘,本宫哪里来那么多时间再去操心六宫的杂事。何况如今六宫以未央宫为先,本宫帮着侍奉皇后娘娘,未必就比姐姐肩上的胆子轻。”话及至此,陈昭仪似乎犹嫌不够,再多加了一句:“不过如今姐姐身边没了落英姑娘帮衬,难为姐姐这些日子没出错,果然曾有落英姑娘指点就是不一样啊。”
陈昭仪这话令温妃难堪,但同样也深深刺激到我。有孕这些日子,我尽量不去想一些悲伤的事,以免心情郁结伤了孩子。如今落英两个字毫无防备的落入我耳中,有如一把利刃将几乎长好的伤疤再度揭开,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许是我的脸色惨白的过于明显了,温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陈昭仪,道:“妹妹陪在娘娘身边这么久,理应知道避讳。落英走的这么急,娘娘一定伤心坏了,妹妹这样毫无忌惮地说出,岂不惹得娘娘伤心?”
陈昭仪闻言,略有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我勉强一笑,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她虽然走的急,但是本宫从来没有忘记她,仿佛她还在本宫身边。何况她离开并非是本宫最伤心的事,本宫最难过的是怕她为人所害,走的不明不白,身后还要背上不雅的罪名。如果本宫来日知道真相,一定不惜一切为她报仇。”
温妃浅笑,恭敬的眼神背后染上一层阴郁,仿佛阳光背后的浓密乌云逐渐显露出来。她凝视着我,半真半假,徐徐说道:“娘娘是长情之人,理当如此。”
我同样一笑,然笑意的背后,再难有几分真正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