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这天是个好日子。前几日下的春雨淅淅沥沥地打湿了街道,到了初六这天就停了。空气些微的湿润,道路也不觉得泥泞,不至于弄脏了鞋袜。这正是桃杏开花的日子。郊外游春赏花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虽然是兵乱之后的第一个春天,但是比起往年,要萧索多了。
陆望此时心绪不宁地陪着刘义豫在去往郊外的路上。清风观他并未去过,甚至之前也没有听过这座道观的名字。在京城,这并不是一座名声如雷贯耳的名刹。至于刘义豫为何突然兴致大发,要微服私访清风观,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最让他有点想不通的是,刘义豫居然还点名要求陆望陪他前来清风观。虽然陆望是玄空子的高徒,也曾参阅道藏,但并未在刘义豫面前露过半丝口风。刘义豫也并没有把陆望当成有道行的人物来看待。在他眼里,陆望的身份只是一个贵族公子而已。
那么,大概在刘义豫眼里,清风观对于陆望也许有着特殊的意义吧。所以他才会让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朝中重臣,陪他来这个荒郊小庙。虽然猜不着原因,陆望的心里格外警惕。今天也是他安排的温若兰出场的时刻,他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付。
几辆低调的青盖小车疾驰了半日,渐渐到了京城的郊外。远远望见一条小路,车队便停了下来。陆望连忙跳下车,等候着刘义豫。刘义豫不疾不徐地下了车,对陆望说道,“快到了。我们走走吧。”说着,便自顾自地往前走去,似乎熟门熟路,来过多次了。
陆望急忙跟上刘义豫的脚步。雨后的泥土有点湿润,但并不滑脚。他跟在刘义豫身后半个身位,静静地走着。路的尽头隐隐可以看见一座小小的宫观,掩映在一大片红白相间的云彩间。
不一会儿,走到宫观门前,陆望才看清楚,那云彩原来是一大片盛开的桃花林与杏花林。远远望去,艳丽的桃花与洁白的杏花交相辉映,如云彩升腾,围绕着这小小的宫观。
刘义豫在门前站定,定定地看着这怒放的桃花和杏花,表情有些迷茫,又有些哀伤。他站了半晌,对陆望说道,“进去吧。”陆望也不言语,心里犹自犯疑,便跟了进去。
由于是微服前来,虽然刘义豫也带了不少高手跟随。但他们大都化装成管家或家丁,或是伪装成路人在旁边暗自保护,因此看上去倒像普通的老爷出巡。只是外松内紧,如果有人想行不轨而靠近,那瞬间可能就化为齑粉了。
走进宫观,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在院子后面,是三进宫殿,供奉着三清上仙与历代祖师。清风观的香火不是太旺,只有几个稀稀落落的香客或游人。如此,倒也是个清净的游春所在。
然而,最吸引刘义豫眼光的,似乎还是院子里种的树木。一株桃花与另一株杏花分别种在院子里的东面与西面,枝叶茂盛,遥遥相对,格外有情。
刘义豫走到树下,绕了几圈,口中喃喃说道,“天边一株杏,何人向阳栽?桃李会此意,他年望春风。”刘义豫的低吟听在陆望耳中,恰如天边的一声响雷,轰然巨鸣。
陆望的脑中一片混乱。这正是父亲临终前留下的谶言诗。也正是这首诗,让本来对自己充满了猜疑的刘义豫陡然间改变了态度,不但暂时接纳了自己的投降,还授予了大学士的职位。他一直想不通,这首诗到底有什么玄机。而今天,刘义豫又轻轻念出了这首诗。
刘义豫走到他身边,看着陆望发怔的眼睛。他淡淡地问道,“记得这首诗吗?”陆望轻声说道,“记得。是陆显留下了。”刘义豫点点头,带着严厉而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你要背下来。每个字,每一句。”
陆望点点头,表示服从。刘义豫满意地说道,“总有一天你会懂的。那时,你也许会明白,今天我为什么会带你来清风观。看见这里的桃花和杏花了吗?它们虽然美,可是会带来不幸。美的东西,总让人感伤。”
“陛下为什么感伤?”陆望小心翼翼地问道,试图探寻一下刘义豫的内心世界。
“花开虽美,但只有一季。花期,太短了,太短了。凋谢以后,残红满地,我宁愿它们没有盛开过。”刘义豫轻声感叹道。
“即使最终要凋零,我也愿意看见它们怒放的样子。”陆望回应道,“花季,虽然会过去。我会永远记得它们在春风中的笑容。”
刘义豫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真是个怜香惜玉的爱花之人啊。可惜啊,我是老了,不再有赏花惜花的心情了。”陆望答道,“陛下过谦了。”
“哈哈!”刘义豫笑道,“我们进去吧。”陆望看了一眼四周,并未发现李念真的踪迹。他提起袍子的一角,跟随着刘义豫一起走上了第一重大殿的台阶。
走进大殿,香烟缭绕。三清上仙的塑像宝相庄严,端坐于神龛之上,身披着绣有日月星辰、文采锦绣的法袍,手执拂尘,慈眉善目地看着脚下的善男信女。陆望凝望着这高高在上的神像,心里感叹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回到山林,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啊!
刘义豫带来护卫此时都打扮成管家与家丁模样,分布在大殿四周。正在殿内烧香的几个香客,也被他们“请”了出去。
他们见着香客,就塞两个银稞子,口里说道,“我家老爷想静静烧香,求告上仙,不愿意被打扰。您请回避下,多谢了。”香客看在银子的份上,倒也走得飞快。
此时,刘义豫也像普通百姓一样,跪在蒲团上,拿着一支香,嘴里喃喃自语,双手合十,似乎正在祈祷。陆望看着他一副虔诚的样子,心里说道,你做下的孽,又岂是几根香就能消除的!那些因你的贪欲而死的千千万万的百姓,都是你无法洗清的罪孽。
不行好事,求神无益!作恶多端,求福无益!陆望想道,这世上的愚人,还以为神明可以贿赂,烧点香、上点贡就可以消灾免难。神明聪明正直,难道还看得上凡人的这一点贿赂吗?不从心地上行善止恶,而从心外妄求,连刘义豫这样贵至帝王,也未能免俗。
正在刘义豫聚精会神地祷告时,神像后的经幡似乎动了。这却不是风。经幡一掀,一个衣着素雅的中年美妇从神像背后走了出来。她浑身缟素,只在衣领上点缀着几朵花样,乌黑的螺髻上插着一朵白色的杏花,手上也拿着一支正在点燃的香。
这美妇见着殿中跪着的刘义豫和其余人等一副大人物出巡的阵仗,似乎也大吃一惊,手中的香也不知不觉间掉在地上。
她连忙想转身,往后走去,口里叫道,“念真,快来!”原来,这大殿前后都开了门,方便香客进出。那神像后也开了个小门,平时只是虚掩着,刘义豫带来的人却并没有把守那里。
正跪在蒲团上的刘义豫被响声惊动,猛的睁开眼来,却见一个戴着杏花的中年美妇一身缟素地站在自己面前,眼边似乎还有刚哭过的泪痕。他脸色骤变,面上的肌肉因惊骇而剧烈扭曲,双眼圆睁着,瞪得如铜铃一般,口中大喊大叫道,“鬼啊!鬼啊!快抓鬼~~”
那美妇也受了惊,刘义豫这一声大叫更是吓得她手足无措。她转身向神像后的小门跑去。刘义豫近乎疯狂地“腾”的一下跳起来,向她扑去,两手死死地扣住她的手腕,拽住她不放。
那妇人被刘义豫用蛮力扣住,手腕上被勒得通红,愈发惊慌,口里大叫道,“念真,念真,快来救我!”刘义豫的那些护卫一拥而上,也不容她呼救,将她撂倒在地。刘义豫这才松开死死拽着她的手,大叫道,“抓鬼~抓鬼~~快把她头上的杏花摘下来。”
一个护卫一把扯下那妇人头上戴的杏花,掼在地上。刘义豫双眼发红,冲了过去,撩起袍子,用双脚重重地把那朵杏花踩得稀巴烂。直到那朵花已经被蹂躏地看不出形状,他还用脚重重地跺在上面,嘴里恶狠狠地说道,“打鬼!打鬼!”
那妇人头发早被扯乱了,此时勉强坐起来,呆呆地看着刘义豫发疯似地踩着那朵头花。这时,神像后又冲出一个穿着锦袍的青年公子。他一看到殿中这般狼藉的景象,似乎惊呆了,大叫道,“陛下!兰姨!”
那个被称做“兰姨”的妇人见到他,眼中流下泪来,哽咽道,“念真~~”忽而,她想起了刚才他的叫喊,迟疑地问道,“那疯子是。。。陛下?”李念真急忙奔到温若兰身旁,为她拨拢散乱的头发,轻轻点点头。
李念真一边把温若兰扶起来,一边恭敬地对刘义豫说道,“陛下,请恕微臣接驾来迟。不知陛下驾临,又放任他人无意之间冲撞陛下,微臣有罪。”
听到李念真的禀报,刘义豫似乎才从狂乱中稍稍清醒过来。他气喘吁吁地坐在蒲团上,抬起眼睛看了李念真一眼,又瞄了一眼温若兰,粗声粗气地问道,“这刁妇是谁?为何装成鬼来吓朕!”
装鬼?!李念真一时也有点反应不过来。他看着抽泣的温若兰,心里有些打鼓,迟疑地回答道,“这是上官无妄将军的夫人温若兰。微臣今日奉母命,来陪上官夫人进香。”
他看了一眼惊惶未定的刘义豫,继续说道,“至于装鬼,真是万分冤枉。刚才微臣正要陪上官夫人来大殿进香,因贪图方便,便让夫人从后门进来。不知陛下在此,一时冲撞了陛下,微臣在这里代上官夫人请罪。”
陆望看着刚才这出活报剧,也是惊骇不已。他从可靠渠道打听到,刘义豫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疾,见女人身上有与杏花相关的物事,便要发狂疾。因此,宫中都以杏花为忌讳。不仅没有栽种杏花,连妃嫔宫娥的头饰衣裙一概都禁用杏花。
因此,他才设计了今日温若兰与刘义豫的相遇。李念真撺掇温若兰戴上了杏花,以在祭拜上官渊时寄托哀思。
他起初的设想,就是让温若兰在刘义豫进香时闯入,触犯刘义豫的忌讳。刘义豫必然发怒而谴责,温若兰一番受辱是免不了的。然后,让李念真及时说明她的身份,她也不会真的受到什么伤害。
只是,他没有想到,刘义豫的反应竟然如此剧烈,甚至有些精神失常。刚才,他在院中见刘义豫赏花,神情仍然正常,还一度怀疑过这个消息的准确性。但是,这个消息经镇铁川多方打探后,向陆望保证过真实度。所以,陆望在进入大殿时,心情一时是矛盾而狐疑的。
而被刺激得突然发了狂的刘义豫,却滑稽地证实了情报的准确。但是,陆望却陷入了更深的困惑,杏花,对刘义豫究竟意味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