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念真到达暖红轩时,这里正是一片乱糟糟的景象。昨天血腥的惊魂之夜过后,暖红轩的客人跑了大半,歌舞伎也人心惶惶。
一个不眠之夜之后,掌事的金五娘黑着眼圈勉强爬起来,出来打理,收拾残局。毕竟,要把这些姑娘们安慰好,不让她们惊慌之下另择高就。那边厢也要向真正的主人饶弥午赔罪,让他消消气。不然,这势头红火的暖红轩,可就有垮台的危险了。
金五娘奔波了一夜,总算是留住了大半的姑娘。而饶弥午那边,虽然当时他暴怒无比,咆哮了很久,但是金五娘小心翼翼地去请罪时,他有似乎不以为意,反应冷淡。连想象中的训斥也没有发生。
面对鞠躬哈腰的金五娘,饶弥午连眼皮都没抬,便打断了她一连串低声下气的软话,不耐烦地说道,“我知道了。没你什么事了。先去歇着吧。”金五娘简直如蒙大赦,也意想不到居然此事就这样轻轻揭过,有这样好的待遇,忙不迭地连声答应,千恩万谢地去了。
饶弥午望着金五娘肥硕的身影,缓缓放下茶盏,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从嘴角露出一丝阴恻恻的笑容。
自认为得到饶弥午宽宥的金五娘,此时回到暖红轩,底气自然是不同了。见到李念真又来访,她虽然也如常招待着,但这恭敬的神气,比起昨日来,又是大大不如了。
“李侍郎,您又大驾光临了。”金五娘皮笑肉不笑,捏着嗓子朝李念真挥舞着手绢。一股浓重的香味,混合着汗臭,钻进李念真的鼻孔,差点把他熏了个大跟头。
见这妇人今日有怠慢之意,李念真心里有些吃惊,又觉得有些鄙夷。这种风月场所的烟花,年纪大了,也是改不了一身跟红顶白、眼高手低的臭毛病。
他心想,大概又是得到了某个大老倌的好处,自觉腰杆硬了起来,便有些自恃身份,不规矩起来。真是狗肉上不得台盘。心中如此厌弃,脸上却不动声色,涵养极好地笑道,“金妈妈,你这宝地我可要多来转转,去去我的浊气。”
金五娘也着实根底浅,听着这几句淡话,便颇觉受用,脸上露出自得之色来。李念真心里暗笑,这老货真是经不起抬举。饶弥午用这样的人,也只好做些皮肉之事,正经的买卖,也是干不来的。
他已经从陆望那里得知了昨夜在官道旁的惨剧,心里估摸着,再过一时半会儿,官府便有差人前来报信。此时,他只做不知,假意留恋昨夜美色风光,期期艾艾地问道,“昨夜那位跳舞的美女呢?怎么不见她出来。”
见惯了风月之客的猴急相,金五娘对应付恩客可是驾轻就熟。她从喉咙间发出一串尖利的笑声,摇着手绢,把肥硕的身子挪向李念真,装娇弄痴,“哎哟李公子,你也是见惯大场面的人,怎么只见了我们这姑娘一面,就连魂都没了!”
被那一身肥肉挤压着,鼻腔里又充斥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李念真几乎要站不住,心里恨道,本公子居然要牺牲色相到这个地步,可悲啊!他无奈地攀着旁边的栏杆,做出一副急色相,嚷道,“还不是金妈妈把她藏起来了吧!”
金五娘连连跌脚叫屈,“哎哟我的爷!我若是有这样的心思,您尽管赏我个大耳刮子。绯雪姑娘此刻只怕正在梳妆呢。”
“那就让昨天那个柔曼先来陪陪我吧。”李念真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总不能让我空走一趟。”
“那更不凑巧。”金五娘翻了个白眼,“柔曼昨夜就回老家去了。今后大概也不会回来了。”她凑近李念真,轻声说道,“她呀,以前也是个红角,要不是还有莫虚捧着她一会儿,早就无人问津了。现在莫虚死了,她也趁早收场。”
“怎么红角突然就落魄了?”李念真若有所思,不解地问道。
“不瞒您说,都嫌她晦气呢。”金五娘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说道,“从前她陪过上官渊,就是上官将军的公子。哪知上官渊忽然就倒了霉,断送了性命。这城中哪个名门公子,还愿意再翻她的牌!也就是莫虚还顾着她些。现如今,大树倒了,你说她还留着干什么!”
上官渊!这个名字像一把利刃,割着他心中的伤口。李念真心中抽痛着,脸上仍然笑嘻嘻的,说道,“那我便坐坐,等绯雪出来。”
两人正在絮絮叨叨地闲话,暖红轩的大门忽然被一队官差踹开。一个为首的捕头显然与金五娘熟识,高声叫道,“五娘,出大事了!”他直接奔过来,见李念真也在场,吃了一惊,便先行了礼。
李念真认得这是京城的一个捕头,素来油滑,想必收了暖红轩不少好处,所以来此如入无人之境。金五娘连忙问道,“怎么了?还嫌我这儿不够乱吗!”
“这回是真乱了!”那捕头紧绷着脸,一双三角眼瞟着金五娘,又瞄了瞄李念真。
“还能比昨天更乱?”金五娘没好气地说道,“你别又来吓唬我了。我们这也不是普通的的地方。大老爷在后顶着呢。”
“我就是不想误了大老爷的事,才急忙来的。”捕头跺跺脚,低声说道,“柔曼死了!昨晚上,在官道旁的一条小路上,被人勒死了。”
死了?!金五娘当即呆住,脸上的肥肉不自主地颤动着,连挥着绢帕的手也僵硬了,半举在空中,也忘了放下。她的脸色顿时灰败下来,嘴唇轻轻颤抖,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都安排好了。她怎么会?”
“还有更邪门的呢,”捕头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惊恐,“她的右手,五个手指,全部被砍断了。断指也找不到了!”
“五个。。手指!”金五娘如五雷轰顶,瞪着眼睛,喘着粗气结结巴巴地说道,“看清了吗?真的是五个?”
捕头觉得这话问得奇怪,狐疑地说道,“这还能看错?就是五个手指。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咚!”忽然一声巨响,金五娘肥硕的身子轰然倒下,跌坐在地板上,扬起一阵灰尘。捕头被灰尘呛住,惊诧莫名,目瞪口呆地看着如一座山般靠在栏杆前的金五娘。
她瞬间似乎突然老了十岁,眼歪口斜,浑身发颤,眼泪鼻涕一时都流了出来,弄花了妆容。脂粉的污渍在她的脸上开了个染坊,如弄坏的颜料,又似穷人家东拼西凑的布头做成的花衣裳,不忍直视。
眼睛发直,呆若木鸡地朝半空中望了半晌,金五娘忽然扯着嗓子,爆发出一阵啼哭,杀猪般地嚎叫道,“快!快告诉大老爷,让他派兵来保护我!杀人了呀!有人要杀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