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德宫内陆陆续续来了人,前朝的宫变传到后宫,所有人都人心惶惶,生怕这次是趟不归路,连穿着都素净了许多。
以前是抢着被簪花,现在则生怕被陛下惦记上,一卷白绫陪葬。
乾德宫外围了一圈身披甲胄的将士,手里的刀都是见过血的,风一吹,血腥气与冷铁的生涩扑面而来,非常提神醒脑。
长宁宫,顾青岩换下长衫,穿了一件奔丧一样的白衣,长发散着,居然是赤足走过来的。
他住得远,走过来的路上,足底早已被石子划破,鲜血直流。
众妃们议论纷纷,他却坦然自若,哪怕知道自己败了,也依旧风骨绰约。
令人惊奇的是,他原本是一头墨发中掺杂着些许银丝,而现在,满头皆白,如同盖了一层厚雪似的,披在素白的肩头。
无端显得苍凉。
另一条路上,也隐隐显现了两个相扶的身影。
元昭居然也是一席月白的袍子,神情憔悴,眼眶红彤彤的。
而绯云歌扶着他,照样是张扬夺目的红衣,只不过向来媚笑的薄唇紧抿着,狐狸眼也没了往日的神采。
众人见了更心焦了,这一个个如丧考妣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奔丧吗?陛下驾崩了?
碎玉阁内,萧翡早早将假死药捏在袖子里,不住地走来走去,门外是身着重甲的将士,他连门都出不得。
......这是得手了?
萧翡心一横,闭眼吞下假死药,留下一封早已写好的“遗书”,言明要与陛下同生共死,随后将白绫往房梁上一甩,故意踢倒凳子。
“陛下,下辈子,臣妾仍要与您做夫妻!”
他朗声喊道,同时美滋滋地躺在地上,安详闭眼。
——夫妻?蠢货才会信,等他到了中州,定要让皇兄好看,夺回属于自己的宝座!
门外噼哩叭啦传来一阵脚步声,为首的人闯入房中,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萧翡,拿手指在他鼻下探了探,冲其他人摇了摇头。
“人没了,快去禀报陛下!”
“不用了,陛下说了,她最喜爱萧公子,指明要他殉葬的。如今死了省事,咱们直接把他封进棺材里,等着和陛下合葬。”
“如此也好。”
乾德宫内,有的人意识到了后宫中无声无息地少了几个人,脸色不禁更难看了。
明月守在内室入口处,脸色很平静,让人瞧不出端倪。
“念到名字的人随我进来,其他人安静等在原地。”
“季辛。”
作为第一个被念到名字的人,季辛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蹦蹦跳跳地进了屋。
屋内静悄悄的,金黄的帷帐被撤了下来,满室缟素,纸叠的绢花堆了满地,而女帝双手交叠地躺在床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季辛看到她的一身血衣,手指抖了一下,声音嘶哑:“陛、陛下?”
手脚发软,少年噗通磕到了脚踏,几乎是跪在了床前,哆嗦着去摸朱珠的眉眼、唇、手指、心口。
手背缠着的纱布上,突然渗进了几颗眼泪。
他像是失去亲人的小兽,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音节,眼底血红一片。
“谁......是谁干的?!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怎么可以!陛下怎么可以死!
她明明说过,会一直一直陪着他的!
在那一瞬间,他白皙稚嫩的脸上露出了狰狞疯狂的神色,随手拎起一个烛台,便毫无理智地向外冲去。
忽的,季辛眼前一黑,身体软倒在一双手臂里。
付卿卿收回手刀,将人拖到床底,往里踢了踢。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屋外的明月再度开口:“元昭。”
???
有人看了看明月,又伸头望了望天色。
或许是因为今天造了太多杀业,天空是掺杂着暗红的蓝,连云也是阴沉沉的,仿佛将大地上的血色倒映上来,拧一把就能挤下一滩血。
更懵了,这大白天的,陛下叫了两个人来伺候?
——陛下这何止是不行,简直是太行了好吗!
元昭有些心灰意冷,他被陛下贬入冷宫,哪怕没受到什么亏待,也到底是伤了心神,神色恹恹的,哪怕是听到被陛下召见也没什么高兴的意思。
那一席病容,在见到血染白衣的身影时,彻底愣住了。
心脏骤然一空,仿佛有什么被眼前的这一幕带走了,他浑身发软地滑落,连一丝上前确认的勇气都没有了。
那么浓重的血腥味......
那一瞬间,元昭眼前划过无数画面,一片片堆叠在脑海中,如同铅灰色的乌云,在某一刻,猛然坠下。
他没哭,眉心的朱砂黯淡无比,秀气白皙的双手捂着嘴巴,用力咳出了一口瘀血!
滑腻腥气的血液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落下,元昭毫无征兆地怔愣道。
“怪不得......怪不得你要将我关入冷宫。”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而他呢?他干了什么?
“......是我害了你......陛下,是我害了你!”
他声音凄厉地喊道,眼角通红,膝行着往前爬。
如云堆叠的鬓发散乱、仿佛一朵被雨水捶打地弯了腰的白梨花,惨淡凄美。
元昭将手背小心翼翼地覆盖在朱珠的手背上,手心冰冷,这样对比着,女人的手反而多了几分暖意,就像还活着一般。
“我错了,我不该还和琼章保持联系,其实我只是害怕,我想让你更在意我一点——
不、不,我不该答应娘跟琼章定亲,我喜欢的人是你,可我不敢反抗,我怕我赌输了,害得爹娘被我连累......
对不起、对不起......”
自幼接受中宫教育,以君后为目标培养的贵公子,哪怕哭起来也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
元昭的鼻头和眼尾都红彤彤的,眼泪一串一串,水晶似的落在她们交叠的手背上。
他声音软、性子也软,哭起来像一头嘤嘤撒娇的狸奴,眼梢染上了薄薄的胭脂色,眼珠也跟水晶似的,被水洗得透亮。
躲在帘子里的付卿卿撇撇嘴:哭得跟个俏丽小寡妇似的,难怪陛下被他吃得死死的!
元昭俯下身子,虔诚地将冰冷的唇印在朱珠眉心。
那一瞬,观音低眉,菩萨落泪。
咸而涩的泪水落尽唇里,是苦的。
元昭双眼发直地看着一旁的朱漆梁柱,仿佛看到了元府高高的围墙,如同一口四四方方的井,将他困在里面。
他在井底,身上缀了家族兴衰、母父嘱托、男则男训,哪怕有人在井口递出手掌,他也不敢握上去。
他不是清高,也不是想择良木而栖,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她是明亮灼热的烈火,而他不是雪,也不是月。
——他是一截美丽的朽木,刻板无趣,却偏偏仗着好皮囊被母亲待价而沽,他渴望焚烧,却又怕余烟散尽,看到自己空空的木心。
元昭眼底含泪,凄清地翘起嘴角,笑了一下。
这一笑,好似万仞冰雪中的一朵雪莲,凛然高贵,遥不可攀。
元昭侧首,泪痕阑珊,痴痴地笑了一下:“陛下,这一次,臣妾不会再错过您了。”
他鼓足力气,猛地向床脚一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