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的规矩,秀女们都是好人家的女儿,为了保全她们的颜面,大庭广众之下,司礼的太监都会事先准备好一摞的香囊,每一个从外表看都是一模一样的,待秀女们上前,太后和皇帝必有示下,秀女们便会各自拿到一个香囊,不过雀屏中选的人里面放着的会是一朵花,落选的里面则是一封红包,直到选秀结束后回到钟粹宫,每位秀女才会知道自己究竟是落选了还是中选,当然了,之后受封的娘娘肯定会知道昔日身边的哪位没中,但那时候没中的人都不见了,也就谈不上什么颜面不颜面了。
此时司礼的太监已经一连喊了十几位秀女,皇帝似乎都不十分满意,只顾着嗑瓜子吃杏仁,等人走到他跟前他才象征性的抬起头来瞄一眼,然后又垂下头去继续吃,司礼太监在心里叹气,把封着银两的香囊一个接一个的塞进那些姑娘们的手里,同时替她们哀悼。
坦白说,皇帝若是个黑心一点儿的人,大可以把后宫扩充的更广一些,更深一些,每个犄角旮旯都安插一个女人,但问题是皇帝打小就被人形容为‘怪诞’和‘不羁’,这位爷从心底里没有要再增加女人的打算,所以觉得一旦自己点了头,把那些姑娘放进了后宫,无异于罔顾她们的生死,任由她们像野草一样蔓延在寂寂的深宫里直到死亡来临,他可以做到这样冷血,并且如此的行径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在做,并不被人认为有何不妥,后世也无人诟病。但他不喜欢,他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一旦喜欢上了就很难改口,他若是可以改口,现在也不必过的那么辛苦。但凡是个女人都可以将就。就是因为不可以,因此,把那些姑娘放进了宫等同于谋害了她们,同样,亦等于放自己的枕边人于水深火热之中。
起先他为了防止满朝文武都是丈人老爹的情形还试图想要把老祖宗的规矩给改一改,让五品以上的官家女儿选秀这一条放宽到下至民间,但旋即一想,这样不等于祸害的范围更广了吗?
于是他便干脆两手一撒,任由太后和底下的人搞,结果等秀女名单呈上来一看,很好,还是清一色的那拨人。
既然如此,那就怨不得他了,是他们自己选的这条路,不要怨他这里是一条死胡同。
约摸有一炷香的时间,足足二十来个秀女走过场,皇帝都没有和她们其中哪位好好交谈上一句,给面子的,顶多抬起头来冲人一笑,然后继续埋头嗑瓜子,磕的太后额头的筋都要蹦出来了。
芬箬一个劲的给太后摇扇子。
好在总算有一个出挑的,虽则与其他人穿着一样的宫装,但为人更稳重大方,行行停停的走过来,很有风度,见着皇帝也只是深深一福,并不抬头,连故作含羞带怯的望一眼都没有,皇帝稀奇道:“抬起头来,朕瞧不清楚。”
女子抿唇微笑着略微昂首,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双眸却仍是和顺的低垂,很是温柔的样子。
太后对这位似乎也极是满意,侧头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冲太后一笑,继而转过头去朝不远处隔着两个位置的贤妃道:“眉宇间,令朕想起第一次见到芳滟时的情景,竟像是时光回溯了。”
贤妃起身笑吟吟道:“陛下过誉了,这丫头本就心气高,你这样称赞她,以后可是要纵坏了她。”
皇帝扮作一无所知,脸上露出一丝讶然,道:“怎么不早说?”
贤妃蔼声道:“臣妾不预干涉陛下的事,总要陛下自己心仪才好。”
她总是那副顾他周全,舍身忘己的样子。
皇帝点头,似有些被触动,拍掉了手中的杏仁,对女子道:“家宴时朕为何不曾见过你。”
女子道:“回禀陛下,淑珍自幼被父亲送往灵鹫山参佛,故此未曾有幸见识过陛下的风采。”
“原来如此。”皇帝看了眼不远处的蕊乔,她正看好戏似的望向这里,皇帝朝司礼太监使了个眼色,司礼太监忙高兴的递了一个藏有花的香囊过去道:“秦姑娘拿好了。秦姑娘这里走。”
不用说也知道,贤妃的表妹秦淑珍未来前途大好。
紧随着而来的一个比之秦家的比较不客气,一上来就给太后,皇帝和淑妃请了安,像是非要把秦淑珍给比下去,太后和淑妃也不推脱,忙说:“免礼吧,钟粹宫还住的惯吗?”
上官蔷果然是人比花娇,憨憨的点头道:“钟粹宫园子大,姐姐们聚在一起也热闹,就是依着宫里的规矩,蔷儿未能事先拜见太后和娘娘……”说到此处,学着宫里的老油子般腔调道,“请太后和娘娘宽恕则个。”
太后和淑妃皆笑了起来,就连贤妃都道:“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跟着一群人赞她年幼就这样懂礼数,有孝心,等等……但纵然如此,礼仍不可废,请安什么时候去都是一样的,不急于一时。
其余的秀女瞅着,难怪秦淑珍要装模作样的端着,比家世,上官蔷的来头太大了。
皇帝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也笑嘻嘻的问她:“蔷儿今年多大了?你父亲竟是肯让你来选秀?”
上官蔷自然知道皇帝是在逗趣,嗔了她一眼道:“陛下惯会取笑人的,前年还夸过蔷儿舞跳的好呢。”
皇帝笑的有些感慨:“是啊,一转眼你都大了。”说着,一手急不可耐的示意司礼太监,老太监忙塞了个有花的香囊过去,道,“上官姑娘这边请。”
上官蔷临走前还不忘给皇帝抛了个媚眼,皇帝一口茶含在嘴里险些喷出来,愣是给吞了回去,结果不留神,茶水就顺着嘴角有点儿溢出来的迹象,倒很有几分急色鬼的模样。
蕊乔望见了,‘扑哧’一声笑出来,忙拿白纨扇挡住脸,但仍是被皇帝的视线网罗到。
跟着又有十来位秀女雀屏中选,可总体而言,七十八位里只中了二十二个,不到三分之一,成效并不理想。
然而皇太后已经很满意了,挥退了司礼监的一干人等,皇帝也累的慌,女人看的多了,完全分辨不出美丑来,他偷偷地睨了一眼蕊乔,只见她适才心情还不错,此刻却已把扇子搁在了茶几上,一脸的老大不乐意。
皇帝心里隐约有些窃喜,总算还是在意他的嚒……
他本不预和一群女人听戏,也不爱听戏,但一来为着今日心情还不错,二来也听淑妃和贤妃盛赞近日升平署新来的戏子,便耐着性子再周旋上一会儿。
谁知道台上《牡丹亭》里的男角柳梦梅一上场,皇帝的双眉便平了下来,他不算是个不动声色的君王,高兴与不高兴,最是能从嘴角和眉毛直观的分辨出来,此时一张脸冷冻着,像是要冰封了三千里。
蕊乔第一眼见到那柳梦梅也是一个晃眼,但很快回过神来,心道:难怪这几日风平浪静的,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这一出,又是谁出的馊主意?
淑妃还是贤妃?
她抿唇一笑,也不管太后和皇帝的脸色难看,竟认认真真的看起戏来。
太后的嘴唇气的都在发抖,芬箬看着台上饰演柳梦梅的戏子,可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三殿下李潇的转生?!
世上哪有人可以生的这样像!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坐着,他下意识的朝蕊乔那里看去,见她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戏子,似看的入神,待被他看的久了,才仿佛刚刚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朝他那里望过来,继而十分孩子气的挑衅一笑,还示威似的把下巴微微扬了起来。
皇帝就算肚子里原本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悦也被这一个小动作给震到九霄云外了,气的径直发噱。
这还要比的嚒?
他选秀,她就看戏子?
还真是一点儿不肯吃亏。
太后觉得皇帝的反应太过诡异,她不清楚这中间的波云诡谲,只觉得眼下这个戏子突兀的出现必然是有人做了手脚,把一个像故去的泰王的人弄来当戏子,生生的戳在皇帝的眼窝子里,到底是要惹贤妃伤心,还是故意打皇帝的脸,均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她这个太后面上也不太光彩,便用手按着太阳穴直嚷嚷着头疼。
皇帝忙唤来了太医等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护送太后回宫,戏既然唱不下去了,皇帝自己也回了未央宫,至于其他诸位妃嫔,自然一一的散了,蕊乔走之前到贤妃那里握住贤妃的手,一脸动容道:“姐姐真是个宽心的,之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难不成真是思念成疾了?人家都说夫妻情深,见着相似的总会睹物思人,望梅止渴,看来姐姐以后要常来妹妹这里坐坐,一起说道说道,日子也就不那么难熬和寂寞了。”
贤妃脸上那凄苦的表情再也崩不住悄然的裂开了一条缝隙。
蕊乔却已经带着木槿和海棠走远了。